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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云共鸣的余温尚未在破屋中散去,冰冷的杀机已悄然织网。

沈意如同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孤狼,蛰伏在阴影里,耐心地磨砺着爪牙。元宵灯会上那刺眼的一幕(紧握的双手、泪眼相对、共放花灯),如同毒藤般日夜缠绕啃噬着他的理智。阿姐是他的!沈家的明珠,绝不能被那卑劣的敌国质子玷污!所有隐忍,只为致命一击。

他精心挑选了时机——一场由京中几位勋贵子弟牵头、在城外梅林举办的“踏雪寻梅”诗会。这类场合,质子偶尔被允许离开囚笼“放风”,以示天朝怀柔,却也最容易“意外”横生。

诗会当日,雪后初霁,梅香冷冽。沈意作为沈家代表受邀,沈宙诗也被闺中密友拉来凑趣。承桑岚果然在列,依旧是那身不起眼的旧袍,沉默地缀在人群边缘,如同梅枝上一片随时会被寒风吹落的枯叶。

沈意表面与友人谈笑风生,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淬毒的冰锥,始终锁定着那个靛蓝色的身影。他安排的人手,早已混入梅林深处,如同潜伏在雪地里的毒蛇。

变故发生在众人行至一处陡峭的冰瀑旁。冰瀑高悬,下方是深不见底、布满嶙峋怪石的冰潭。路窄湿滑,仅容一人小心通过。

就在承桑岚行至冰瀑最险要处时,异变陡生!

他脚下看似坚实的积雪忽然塌陷!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整个人毫无预兆地朝着下方冰冷的深潭直直栽去!速度之快,角度之刁钻,绝非意外失足!

“啊——!”周围响起一片惊恐的尖叫。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宙诗正站在人群稍前的位置。那声异响和人群的骚动像一道强电流瞬间贯穿了她高度理性的神经!她猛地回头——

视野中,捕捉到的最后一帧画面,是承桑岚那靛蓝色的身影,如同断线的风筝,在空中划过一道绝望的弧线,朝着下方吞噬一切的黑渊坠落!

冰冷、精准、高效。

这几乎是她作为顶尖外科医生在手术台上无数次预演过、对抗过的——死亡轨迹!

然而,这一次完全不同!

在无影灯下的手术台上,她是掌控者。面对骤停的心跳、汹涌的出血、破碎的脏器,她的大脑如同最精密的超级计算机,在千分之一秒内分析变量、制定方案、稳定双手。死亡是挑战,是必须被攻克的目标,她以绝对的理性和技术与之搏斗,甚至能在极限状态下感受到一种近乎冷酷的掌控感。

但此刻!

她不是执刀者,她是无力的旁观者!

她眼睁睁看着死亡以最直接、最暴烈的方式,扑向她唯一的“知音”,扑向那片刚刚与她产生“星尘共鸣”的灵魂!

一股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寒意,瞬间从沈宙诗的脚底炸开,沿着脊椎直冲头顶!她的大脑核心处理器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完全失控的死亡信号彻底烧毁!所有的逻辑分析、所有的应急预案、所有在手术台上淬炼出的、引以为傲的绝对冷静……在那一刻全面崩溃!

“承桑岚——!”

一声完全不受控制的、带着撕裂般惊惶的呼喊,冲破了她的喉咙!那不是她惯常的平静语调,也不是面对病患危急时的指令性呼喊,而是充满了最原始、最本能的、为她所珍视之人即将消逝而生的、纯粹的恐惧!她的身体比思维更快,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扑向那危险的边缘!那是超越了所有职业训练、所有理性壁垒的、源自生命本能的冲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一道灰影如同鬼魅般从斜刺里冲出!是秦伯!这位沉默寡言的老管家不知何时潜行至附近,在承桑岚身体即将彻底坠落的瞬间,猛地探身,一只布满老茧的大手险之又险地抓住了承桑岚的后腰带!巨大的下坠力道将秦伯也带得一个趔趄,半边身子悬空!

“抓紧!”秦伯低吼一声,手臂青筋暴起,硬生生将承桑岚从鬼门关拖了回来!

两人重重摔倒在安全的雪地上,滚作一团,惊魂未定。

沈宙诗僵立在原地,脸色惨白如雪,胸口剧烈起伏,如同被抛上岸的鱼。刚才那电光火石间目睹承桑岚坠落的画面,如同最锋利的冰刃,狠狠刺穿了她理性构筑的层层壁垒,在她冰冷的心湖深处,掀起了一场从未有过的、名为“后怕”的海啸。

如果……如果不是秦伯……

如果他真的掉下去了……

那冰冷刺骨的潭水……

那嶙峋的怪石……

一种陌生的、让她浑身战栗的恐慌感,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感官!甚至能感觉到指尖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混乱中,沈意拨开人群冲上前,脸上是恰到好处的惊怒和关切:“怎么回事?!承桑公子你没事吧?这路也太险了!”他扶起惊魂未定的承桑岚(实则捏住他手臂的力道大得惊人),目光却飞快扫过沈宙诗惨白的脸和剧烈起伏的胸口,那深藏眼底的孤狼神色,闪过一抹难以察觉的、近乎残忍的满足。可惜……就差一点!

承桑岚被扶起,脸色苍白,气息急促。劫后余生的心悸还未平复,他下意识地抬眼,第一时间看向的,是几步之外僵立着的沈宙诗。

她的脸,从未如此刻般毫无血色。

她的眼,不再是清澈见底的平静,而是充满了……恐惧。

一种为他而生的、纯粹的恐惧。

承桑岚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他瞬间明白了——那绝非意外!沈意眼中一闪而过的阴鸷和手臂上那几乎要捏碎骨头的力道,都是最清晰的答案!

他死死咬住牙关,沉默着。不能说!至少现在不能说!沈意是她的亲弟弟,是沈家未来的希望!揭露此事,必然会引起沈家剧震,甚至可能牵连到她!他承受不起失去她的代价,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

“我……没事。”承桑岚强迫自己对着沈意扯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声音沙哑,“多亏了秦伯。”他垂下眼,掩去所有情绪。

惊魂未定的众人无心再游,匆匆结束了诗会。回程的马车上,一片死寂。沈宙诗靠在车壁上,闭着眼,仿佛疲惫至极,但她微颤的睫毛和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泄露了她内心翻江倒海的余悸。承桑岚坐在角落,沉默得像一座冰雕,只有偶尔投向她的目光,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担忧与痛惜。

深夜,西苑破屋。

油灯如豆,只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沈宙诗没有如往常般离开。她坐在那张唯一的凳子上,身体依旧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轻颤。秦伯处理了承桑岚手臂上的擦伤(沈意捏的)已悄然退下。

屋内的空气沉重得几乎凝固。

承桑岚看着她低垂着头,紧抿着唇,周身散发着从未有过的脆弱气息。那在梅林时强压下的恐慌,此刻似乎在这绝对的寂静中,找到了突破口,无声地蔓延开来。他能感觉到,她的身体在微微发抖,如同绷紧到极限、濒临断裂的弦。

他倒了杯热水,递到她面前,声音低哑而温柔,带着一种小心翼翼,仿佛怕惊扰了什么:“喝点水……压压惊。”

沈宙诗没有接。她只是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承桑岚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到,她那总是如精密仪器般稳定、洞察一切的眼眸里,此刻竟氤氲着一层蒙蒙的水雾!那水雾迅速汇聚,凝结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泪珠,毫无预兆地、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她放在膝头的手背上,也砸碎了承桑岚心中最后一道名为“冷静”的堤坝!

她哭了!

那个在手术台上见惯了生死、看淡了血光、连自己的生命都可以理性衡量的沈宙诗……

那个用绝对冷静分析宇宙奥秘、宣告星尘奇迹的沈宙诗……

她竟然……哭得像个无助的孩子!

为了他!

承桑岚瞬间慌了神!巨大的震惊、心疼和无措将他淹没。他从未见过她如此失控的模样!这眼泪的分量,比任何手术刀都要沉重!

他手忙脚乱,笨拙地抬起手,想替她擦去眼泪,指尖却在即将触碰到那滚烫泪珠时微微颤抖——这双曾沾染过鲜血、终结过生命也挽救过生命的手,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安抚一颗同样在生死边缘挣扎过的、为他而破碎的心。最终,他只是手足无措地蹲在她面前,仰着头,看着那不断滚落的泪珠,声音带着从未有过的慌乱和一种近乎卑微的心疼,干巴巴地挤出一句:

“你……你别哭呀……”

这句笨拙的、毫无技巧可言的安慰,却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沈宙诗情绪崩溃的闸门!

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她不再是无声的落泪,而是发出了压抑的、细微的抽泣。那不是伤心,而是积压已久的、混合了职业性压抑的后怕、面对绝对失控的恐惧、以及一种深沉的疲惫与孤独的彻底爆发!

为什么?

她可以在手术台上冷静地缝合撕裂的心脏,面对喷涌的动脉血眉头都不皱一下。

她可以平静地宣告死亡时间,用最专业的术语向家属解释无法挽回的结局。

死亡对她而言,曾是冰冷的客观事实,是必须被分析和处理的“病例终点”。

可为什么……

为什么看到他坠落的瞬间,她所有的冷静、所有的专业训练、所有的理性壁垒都土崩瓦解?

为什么那种心脏被瞬间攥紧、血液冻结、大脑一片空白的恐惧,会如此陌生又如此汹涌?

这陌生的、令人窒息的时代!这无处不在的、无法用手术刀解决的杀机!这步步惊心、连她唯一感到“共鸣”的生命都无力守护的绝望处境!

所有的坚强和引以为傲的掌控感,在经历了作为“人”而非“医生”所感受到的生命可能瞬间消逝的巨大冲击后,在这一刻,在这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知音”慰藉的破屋里,在这句笨拙的“别哭”面前,彻底土崩瓦解。

“我……”她哽咽着,声音破碎,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陌生的脆弱,“我看见你……掉下去……我……”她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慌再次将她淹没,只剩下无助的颤抖。

承桑岚的心,疼得几乎要碎裂开来。看着她——这个拥有钢铁意志和神明般洞察力的存在——在自己面前卸下所有坚硬的铠甲,露出从未有过的、属于“凡人”的脆弱,他再也无法抑制内心的情感洪流。一种超越了感激、超越了身份、甚至超越了“知音”的巨大保护欲和心疼攫住了他。

他不再犹豫,伸出手,极其小心、无比珍重地,用自己微凉却干净的指尖,轻轻拭去她脸颊上滚烫的泪珠。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最精密的仪器,又带着一种抚慰伤痕的虔诚。

“没事了……”他低声重复着,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心灵迷雾的安抚力量,“你看,我在这里……好好的……心跳还在,呼吸还在……”他甚至下意识地引用了她可能熟悉的“体征”概念,试图用她能理解的方式来安慰。“就像你说的,星尘凝聚的奇迹……还在。”

沈宙诗在他的安抚和那笨拙却无比真诚的“体征确认”下,渐渐地,止住了眼泪,只是身体还在微微发抖,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抬起被泪水洗过的、有些红肿的眼睛,看着近在咫尺的承桑岚。他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清澈平静,而是充满了浓得化不开的心疼、担忧和……一种沉甸甸的、仿佛要替她扛起所有恐惧的守护。

沉默在破屋中蔓延,却不再沉重,反而滋生了一种劫后余生的、相依为命的温情。

承桑岚看着她疲惫脆弱的模样,一个称呼,毫无预兆地、极其自然地滑出了唇齿:

“姐姐……”

声音很轻,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又蕴含着此刻最深沉、最复杂的感情——是感激,是心疼,是承诺,更是一种在绝望困境中抓住的、超越身份的亲密羁绊。

沈宙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她抬起眼,迎上他带着些许忐忑却无比真诚的目光。

[亲属称谓。目标对象:承桑岚。关系状态:非血亲。情感权重:高。系统分析:此称呼代表情感联结深化,信任度提升至新层级。建议:接受以维持当前稳定关系。]

“上帝的猫”的提示音在脑海中响起。

沈宙诗没有回应,只是缓缓地、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没有反对,没有疑问,只有一种默许的疲惫。在这个冰冷绝望的夜晚,在这个唯一能让她感到一丝“家”的温暖的破屋里,这个称呼……似乎并不让她排斥。

得到默许的承桑岚,眼底的光芒柔和了许多。他扶着虚软无力的沈宙诗,让她靠坐在简陋的床铺上(垫了厚褥)。

“累了就歇会儿吧。”他低声道,声音带着令人安心的温度。

沈宙诗确实累极了。身体透支,情绪大起大落,加上对这个时代的深深厌恶,让她只想闭上眼睛。她不再抗拒那份来自承桑岚身上的、干净而令人安心的气息,身体微微倾斜,将头轻轻靠在了他并不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坚实的肩膀上。

承桑岚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他小心翼翼地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些,如同一尊守护的雕塑,一动不动。感受着肩膀上传来的温热与重量,听着她逐渐变得均匀绵长的呼吸,承桑岚的心,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心酸、满足与巨大责任的暖流填满。

夜更深了。油灯燃尽,最后一缕青烟消散在黑暗中。

破屋里,只剩下窗外呼啸的寒风,和两人依偎在一起的、平稳的呼吸声。

冰冷的绝望,似乎被这微弱的体温,短暂地驱散了。

[意识空间]

一片冰冷的黑暗中,“上帝的猫”无机质的声音突兀响起:

“你哭了?沈宙诗?”

它的语气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探究。

“数据记录显示,这是宿主第一次出现‘流泪’的生理反应,伴随强烈的恐惧、后怕、疲惫情绪。”

“你不会……对那个质子动情了吧?”

靠在温暖“人形靠枕”上、意识朦胧的沈宙诗,在意识深处给出了回答。她的声音疲惫,却异常清晰:

“我是人……动情……很正常……”

她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力量,语气随即变得冰冷而决绝:

“但我分得清。”

“我更想回家。”

“这里……”她的意识流里翻涌着梅林的杀机、冰冷的深潭、无处不在的束缚与无知,“……我讨厌这没有一丝自由、束缚着我的一切的时代!”

她的回答,如同寒夜中的冰凌,清醒而锐利。

动情是本能,但归家,是刻入灵魂的执念。

在这孤寂的异世长夜,唯有身边那来自同一颗星辰的体温,能让她暂时栖息,积蓄力量,以待归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