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林的杀机如同冰锥,深深刺入沈宙诗的灵魂深处,留下难以愈合的寒战。那种身为医生却无力阻止死亡降临的失控感,那种源于生命本能的巨大恐惧,让她无法再将那场“意外”简单归档。
这不是意外。
绝对冷静的思维再次占据了主导。她开始像分析一台故障仪器或一例复杂病例一样,拆解梅林冰瀑事件。
居安堂暖阁。
沈宙诗屏退了旁人,只留下当日随她同去梅林的贴身侍女夏荷(春桃另有他事)。她坐在窗边,冬日稀薄的阳光落在她脸上,却驱不散眼底的寒意。
“夏荷,”她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如同在询问实验记录,“那天在冰瀑附近,除了我们的人,你记得还有哪些生面孔?或者……谁的行迹让你觉得异常?”
夏荷是个心细如发的姑娘,努力回忆着:“回小姐,当时人很多,除了我们府里的,还有赵家、王家、孙家的公子小姐们带着仆从……要说生面孔,好像……没有特别扎眼的。啊,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二少爷身边那个新来的小厮,叫石头的,奴婢以前在府里没见过几次,但那天他好像……在冰瀑那边转悠了好几趟。”
沈意?沈宙诗的心微微一动,但随即被本能地压了下去。沈意……他是弟弟,是沈家未来的希望,他怎么会……?
“还有呢?”她继续问,语气不变。
夏荷想了想,压低声音:“小姐……您说,会不会是……那位李小姐?”她显然也听说过李云清与自家小姐的过节,“她那天没去诗会,但李家……”
“不会是她。”沈宙诗斩钉截铁地打断,语气带着绝对的笃定,“她暂时不会有动作。”李云清眼底被她“解剖威胁”种下的恐惧还未消散,她此刻只会蛰伏观察。
她排除了李云清,开始更细致地梳理其他可能性——是李家其他旁支?是敌视离渊的勋贵?还是有人想借刀杀人,搅乱沈家?她调动所有关于京中势力的数据,冷静分析着动机、能力和时机。每一个怀疑对象都在她脑中快速过筛,证据链条被反复推演。
唯独沈意。
这个选项被她的大脑自动屏蔽了。
他或许不喜承桑岚,但……杀意?不,绝无可能。
然而,越是深入调查,一些被忽略的细节却如同顽固的尘埃,不断飘浮到她理性的光束下。
那个叫“石头”的小厮,入府时间恰好是元宵灯会后。
石头在诗会前一日,曾“碰巧”与人谈论过冰瀑的危险,还详细描述了积雪下隐藏的暗隙位置(信息精准得不像巧合)。
事发后,沈意第一时间控制住了“受惊吓”的石头,并亲自将其安置在了远离主院的地方。
秦伯事后私下勘查塌陷处,发现边缘有细微的、新近人为撬动的痕迹,手法隐蔽,绝非自然形成。而这痕迹的方向和力度……
一条无形的、冰冷的线,正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地,从这些零散的碎片中浮现出来。线的源头,清晰地指向那个她最不愿怀疑、也从未想过要去怀疑的人——沈意!
一股比梅林寒风更刺骨的冷意,瞬间攫住了沈宙诗的心脏!她猛地攥紧了手指,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疼痛压下那股荒谬绝伦却又无比清晰的预感。
西苑破屋。
夜色浓重。沈宙诗没有点灯,直接推门而入,身影融入屋内的黑暗。
承桑岚正借着窗外微弱的雪光,轻轻擦拭着桌上那个简陋的星盘(沈宙诗送的)。听到门响,他抬起头,对上黑暗中沈宙诗那双亮得惊人的眼睛。
“你知道了。”沈宙诗开口,不是疑问,是陈述。她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冷硬,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风暴。
承桑岚擦拭星盘的动作顿住了。昏暗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几乎要撕裂空气的寒意与……痛苦。他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无法在她面前说谎,也无需再说谎。他放下布巾,声音低沉而平静:
“是。”
一个“是”字,如同巨石投入死水,在沈宙诗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最后一丝侥幸被彻底碾碎!
“为什么不说?”她的声音微微发颤。
承桑岚站起身,走到她面前。黑暗中,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她的轮廓,却仿佛能触摸到她内心的惊涛骇浪。
“因为他是你弟弟。”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千钧之力,“因为揭露此事,伤的不仅是他,更是你,是沈家。”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我不想看到……你为难。更不想看到……你受伤。”
沈宙诗的身体猛地一震!黑暗中,她的呼吸骤然急促。为了她……为了沈家……所以他甘愿背负这杀身之恨,甘愿在死亡的阴影下沉默?!
“我会帮你讨回公道。”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承诺,更是对那个失控夜晚、对那份无助恐惧的回应。她无法容忍这样的事情再次发生!
承桑岚在黑暗中微微叹息,带着一丝苦涩,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暖意。
“为什么要这样帮着我?”他问,声音低沉,带着一种穿透迷雾的探寻,“只是因为……我是你的‘知音’?还是因为……”
他的话语在黑暗中停顿了片刻,仿佛鼓足了所有的勇气,向前迈了一小步,拉近了两人之间本就所剩无几的距离。他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灼人的温度,清晰无比地传入沈宙诗耳中:
“姐姐……你告诉我……”
“你是需要利用我帮助你?……”
“还是……”
“需要我?”
最后三个字,如同最轻柔的羽毛,却带着千钧之力,拂过沈宙诗坚硬的心防。
需要……
需要他什么?
需要他的“知音”共鸣?需要他对这个时代知识的弥补?需要他作为任务的锚点或助手?
还是……需要他这个人?需要他的存在本身?需要那双映着星光的眼睛,需要那带着温度的指尖,需要那笨拙却真诚的“别哭”?
无数复杂的变量、任务目标、归家渴望在她脑中激烈碰撞,最终却在那双黑暗中依然清澈执着的眼眸注视下,化成一片混沌的迷雾。她张了张嘴,第一次,在那个仿佛洞悉一切的“知音”面前,感到了语言的匮乏和……一丝无法言说的慌乱。
她没有回答。黑暗中,只有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承桑岚没有逼迫。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后,他忽然轻轻笑了出来。那笑声很轻,很柔,如同春夜里融化的雪水,没有一丝一毫的算计、怨恨或委屈,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纯粹的释然与满足。
黑暗中,沈宙诗感觉到他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额发。他的声音低回婉转,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魔力:
“没关系。”
“不论姐姐是哪种需要……”
“我,全盘接受。”
需要我利用?请尽管利用。
需要我存在?我愿奉上所有。
只要是你的需要,便是我的归途。
这毫无保留的宣言,像暖流也像巨石,沉甸甸地撞在沈宙诗冰冷愤怒的心上。黑暗掩盖了她眼底翻涌的复杂情绪,也掩盖了她微微收紧的手指。
居安堂。
空气仿佛凝固的冰层,沉重得令人窒息。沈意站在堂中,看着沈宙诗一步步走近。她周身散发出的寒意,竟让这空旷温暖的厅堂瞬间降至冰点。她的眼神,不再是姐姐看弟弟的目光,而是像在审视一个危险的目标。
“承桑岚的事,”沈宙诗在他面前站定,开门见山,声音冷得像千载玄冰,没有丝毫温度,“是你做的吧。沈意。”
不是疑问,是冰冷的审判。
沈意瞳孔骤然紧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的手狠狠攥住、揉捏!阿姐知道了!她真的查到了!一股寒意夹杂着被揭穿的恐慌瞬间涌遍全身!
“阿姐……”他试图开口,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和慌乱。
“回答我的问题!”沈宙诗厉声打断,那声音如同惊雷炸响,炸碎了屋内所有的侥幸与温情!她的目光锐利如刀,淬着寒冰,直刺沈意眼底,将他所有试图伪装的镇定彻底撕碎!
沈意看着姐姐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失望、愤怒,还有那令人心悸的冰冷,心头先是一阵尖锐的剧痛,随即被一股更强烈的、不甘的怒火和偏执取代!他猛地挺直了脊背,下颌绷得死紧,那双酷似乃父的眼中燃起孤狼般的凶悍,迎着沈宙诗的目光,从齿缝里狠狠挤出一个字:
“……对!”
他承认了!
沈宙诗只觉得一股混杂着刺骨寒意的巨大失望和心痛,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的克制!她上前一步,逼近沈意,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剧烈颤抖:
“我想过无数种可能!我怀疑过李云清!但我知道她不会蠢到去动一个质子引火烧身!她顶多是看不起他、辱他泄愤!”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痛心与不解:
“可我唯独没想过是你!沈意!”
“为什么?!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就因为他来自离渊?!就因为他能与我说些星图?!你要处心积虑置他于死地?!”
“更让我心寒的是——”沈宙诗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与后怕:
“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刺杀质子!这是何等愚蠢!何等疯狂!”
“一旦他真死了,朝廷会如何看我们沈家?!离渊会如何反应?!陛下会怎么想一个手握兵权又胆敢谋害质子的将军府?!”
“你是想把整个沈家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吗?!你想让阿母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想让整个沈家给你陪葬?!”
“你告诉我!沈意!你的脑子呢?!你身为沈家继承人的担当呢?!”
“你知道吗?他甚至明明已经知道是你了!”沈宙诗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控诉,指向承桑岚的隐忍,更反衬沈意的冲动和不顾后果:
“却看在我的面子上,硬生生咽下了这口气,一个字都没说!他甚至……还在替你遮掩!”
沈意被这一连串如同重锤般的质问砸得脸色发白,尤其是听到“拖累沈家”、“害母亲”时,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但听到沈宙诗再次强调承桑岚的“隐忍”,那巨大的屈辱感和被“外人”比下去的愤怒瞬间压倒了其他情绪!
“够了!”沈意猛地低吼,眼中是受伤野兽般的狂乱,“是!我愚蠢!我冲动!我差点害了沈家!这都是我的错!”
他猛地指向虚空,仿佛承桑岚就在那里:
“但他呢?!阿姐!你就那么相信他?!相信一个敌国质子对你掏心掏肺?!相信他那套星图星云的鬼话不是包藏祸心?!”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一种绝望的控诉和偏执的坚信:
“你跟他走得越近,就越危险!他那张脸,就是专门迷惑你的祸水!他是离渊埋在咱们身边的毒刺!他接近你,图的是什么?图我沈家的军情!图他离渊的复国大业!他就是在利用你!”
“我杀他,不仅仅是为沈家!更是为了你!阿姐!我不在乎他死!我只在乎你别被他骗了!别被他害了!”
“我的事情——”沈宙诗的声音陡然降至绝对零度,一字一顿,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清晰地、冰冷地切割开他那以“为你好”为名的偏执,“与你没有任何关系!”
这句话,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冰刃,精准无比地捅进了沈意的心口最深处!他猛地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宙诗,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陌生的、为了敌国质子不惜与亲弟决裂、否定他所有“好意”的姐姐。巨大的背叛感和被彻底抛弃的寒意瞬间将他吞噬!
沈宙诗的目光冰冷地扫过沈意陡然惨白、写满受伤与愤怒的脸,如同在审视一个必须被清除的威胁:
“之前我只警告了李云清,看来是忘了警告你了。”
她向前逼近一步,周身的气场凌厉如出鞘的绝世凶刃,锋芒毕露:
“听着,沈意。”
“我与李云清,那是私怨。但——”
“谁敢动承桑岚,我就跟谁有仇!”
她的目光如同万载寒冰凝结的尖刺,死死钉在沈意脸上,每一个字都裹挟着凛冽的杀意,重重砸落:
“你若是再敢伤他分毫——”
“就算是你,我的亲弟弟——”
“我沈宙诗,也绝不会心慈手软!”
话音落下,满室死寂。
居安堂内,暖炉的炭火依旧噼啪作响,却驱不散那深入骨髓的寒意。只剩下姐弟二人沉重而冰冷的呼吸声。
沈意死死盯着沈宙诗,眼中的狂怒和偏执如同被狂风席卷的火焰,明明灭灭,最终只留下一种被彻底否定、被抛弃后的空洞与巨大的悲伤。那是一种“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保护你,你却视我为仇寇”的深刻绝望。他嘴角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所有激烈的辩驳、愤怒的控诉,都在她那冰冷决绝的宣言前,化为了齑粉。
他不再看沈宙诗,猛地转身,带着一身落寞与压抑到极致的痛楚,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又像是背负着无法承受的重担,踉跄地、决绝地冲出了居安堂,冲入了屋外呼啸的寒风之中。那背影,再无半分平日的挺拔傲然,只剩下一个被至亲伤透了心的、茫然无措的少年。
沈宙诗站在原地,身体挺得笔直,如同风雪中孤傲的寒松。直到沈意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她紧握的拳头才缓缓松开,掌心被指甲掐出的深深血痕,无声地滴落在冰冷的地砖上。
冰冷的泪水,终于滑过她同样冰冷的脸颊。
这一次,是为了这亲手斩断的、血淋淋的亲情,为了弟弟那偏执却源于“爱”的愚蠢,也为了这无法挣脱的、令人绝望的宿命旋涡。
但,绝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