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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坚冰在春风温柔的攻势下,终究消融殆尽。将军府西苑那间破败的小屋,也悄然迎来了新生。

沈意那日的踉跄离去,如同在沈宙诗与沈家之间划下了一道冰冷而沉默的鸿沟。沈母似乎察觉到了姐弟间难以调和的寒意,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府中的气氛变得微妙而紧绷。沈宙诗对此视若无睹,将所有的心力,都投注到了西苑那片小小的、被遗忘的角落。

这微妙的气氛,自然逃不过有心人的眼睛。

一日,沈宙诗带着春桃去京中有名的“百草阁”挑选一些用于小院新栽花草的防虫药粉。刚出店门,便与同样来采买胭脂水粉的李云清迎面撞上。

李云清今日穿着一身新裁的水碧色云锦春衫,清冷如竹,仿佛将早春的料峭穿在了身上。看到沈宙诗,她脚步微顿,那双总是带着疏离感的眼眸里,掠过一丝唯有在面对沈宙诗时才显露的审视与刻薄。

“沈大小姐。”她开口,声音清泠如玉磬,却没什么温度,“看来西苑的风光甚好,让大小姐乐不思蜀,连府中的顶梁柱都顾不上了?”话语平静,却暗藏机锋。

沈宙诗脚步未停,眼神淡漠地从她身上那抹熟悉的碧色掠过。“有事?”声音平静无波。

李云清被她无视的态度刺了一下,那股在栖霞阁被震慑后深埋的嫉恨又翻涌上来。她快走几步,巧妙地拦在沈宙诗面前,维持着她清贵的身姿。

“只是觉得可惜。”她语气平淡,目光却像淬了寒冰的针,“沈家百年将门,如今门庭,靠的是沈将军沙场搏命换来的功勋。大小姐却为了一个敌国囚徒,与唯一的胞弟形同陌路……”

她微微抬起下巴,清冷的语调里带着一丝尖锐的讥诮:

“大小姐行事,未免太过恃宠而骄了。是觉得无论做了什么,都有人替您兜着吗?”

沈宙诗终于停下了脚步。她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地落在李云清那张努力维持平静、眼底却压抑着不甘的脸上。

“恃宠而骄怎么了?”她忽然轻轻扯了下嘴角,那弧度极浅,却带着一种理所当然的、碾压性的傲慢,

“我有这个资本。”

她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精准地刺入李云清竭力伪装的骄傲之下:

“你,没有。”

六个字,轻飘飘的,却如同最沉重的冰锥,狠狠凿穿了李云清的心防!

李云清的脸瞬间血色尽褪,变得惨白!她猛地攥紧了手中的锦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那双总是带着傲气和不甘的清冷眼眸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难堪、羞愤,以及被彻底揭穿痛处后的无法置信的尖锐疼痛。

是啊……

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指摘沈伊?

沈伊有母亲的无条件包容,有弟弟(虽然闹翻)但血缘的羁绊和沈家未来的希望都在他身上。

而她李云清呢?

爹不疼,娘不爱,在偌大的李府,她不过是个用来联姻、体现家族价值的精致摆件!她的优秀、她的心计,在父母眼中,甚至不如她那个草包嫡兄的一个笑脸!连身上这抹最爱的碧色,都要小心翼翼地斟酌着穿……

巨大的屈辱感和冰冷的悲凉瞬间将她吞噬。她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能眼睁睁看着沈宙诗带着春桃,如同拂去一粒尘埃般,从她身边漠然走过。

[意识空间]

“沈宙诗,”“上帝的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电子音质响起,“李云清刚才的话,虽然刻薄,但并非全无逻辑。”

“你现在的处境,需要的不仅仅是承桑岚的信任和那间西苑小屋。沈家是你在这个时代立足的根基,沈意的支持至关重要。你与他如此决裂,就不怕他真的疏远你、甚至……成为你的阻碍?”

沈宙诗行走的脚步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我之后当然想到这一点了。”她在意识中回应,语气带着一丝烦躁,“只是那个时候气很大。而且,他的行为不仅愚蠢,更可能将整个沈家拖入深渊。”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组织语言:

“…而且,如果那个时候他下手成功,承桑岚就……”后面的字句模糊了,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艰涩。

“上帝的猫”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停顿。

[情感变量分析:宿主提及“承桑岚死亡假设”时,生理指标(模拟)出现异常波动:心率↑3%,呼吸频率↑5%,体表温度↓0.2℃。波动模式与“担忧/恐惧”高度吻合。]

它沉默了片刻,无机质的声音带着一丝探究:

“‘上帝的猫’无法精确区分……你此刻的情绪波动,是源于‘任务目标承桑岚死亡将导致归家失败’的担忧,还是……”

“纯粹地……在担心承桑岚这个人?”

沈宙诗没有立刻回答。她走在熙攘的街道上,周遭的人声鼎沸似乎都隔了一层无形的膜。李云清那张惨白难过的脸,以及“上帝的猫”的提问,像两枚投入心湖的石子。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在意识里缓缓说道:

“李云清……本质不坏。”

“她聪明,有心计,还优秀。”沈宙诗的声音带着一种客观评估的冷静,“结果却不受宠。刚才……我确实戳她痛处了。”

她顿了顿,似乎在权衡:

“只要她不动承桑岚,”

“确实应该道个歉。”

“上帝的猫”似乎愣了一下,随即,那冰冷的电子合成音里,竟然罕见地模拟出了一丝类似“轻笑”的波动:

“沈宙诗……”

“你越来越有人味了。”

是的。

无论是为承桑岚落泪的失控,还是对沈家安危的切实担忧,甚至是对李云清处境的反思和此刻萌生的歉意……

她都不再是那个初来乍到、冷酷无情、只以绝对理性和任务目标为唯一准则的沈宙诗了。

这个时代,这些复杂的人,正在她坚固的理性堡垒上,凿开一道道细微的裂缝,让名为“情感”的藤蔓,悄然滋生。

几日后,忠勇侯府举办一年一度的探春宴,遍邀京中贵女。沈家自然在列,沈夫人身体不适,便由沈宙诗代表出席。

宴席设在侯府花园,正是百花初绽,姹紫嫣红的好时节。贵女们三五成群,或赏花吟诗,或扑蝶嬉戏,衣香鬓影,笑语嫣然。

沈宙诗找了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坐下。李云清也来了,穿着一身清雅的竹青色素锦长裙,独自坐在不远处的凉亭栏杆旁,神色比平日更添几分淡漠的疏离,只是偶尔瞥向沈宙诗的目光,依旧复杂难辩。

就在这时,一阵小小的骚动传来。

“云清姐姐小心!”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李云清起身时,裙摆不慎勾住了凉亭石凳的一角,身体顿时失衡,惊呼着朝一旁摆放着奇石的尖锐棱角摔去!

变故陡生!

眼看那锋利的石角就要撞上她的腰腹!

电光火石间,一道身影比惊呼更快!

沈宙诗如同离弦之箭般掠至,在千钧一发之际,一把扣住李云清的手腕,用力将她拽离了险境!

“啊!”李云清被带得一个趔趄,险险站稳,但手臂外侧却重重蹭过粗糙的石面,“嗤啦”一声,衣袖破裂,一道深长的伤口瞬间显现,鲜血汩汩涌出!

剧痛袭来,李云清脸色煞白,看着自己血流不止的手臂,眼中第一次清晰地露出了痛楚和慌乱。

周围的贵女们顿时惊呼起来。

“快!拿止血药!”

“快去请大夫!”

“云清姐姐你忍忍!”

混乱中,一道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

“让开。”

沈宙诗已蹲在李云清面前,动作迅捷如风。她从袖中(实为系统空间)取出一个小巧的皮囊,展开竟是一套极其精细的、寒光闪闪的金针、薄如柳叶的小刀、羊肠线和一小瓶烈酒(高度蒸馏酒)。

“按住她上臂。”沈宙诗对李云清身边那个刚才呼喊、穿着月白色细棉布衣裙、气质干净沉静的少女(白絮)说道,语气不容置疑。

白絮愣了一下,对上沈宙诗冷静得令人信服的眼神,下意识地用力按住了李云清上臂的近心端。

“你……”李云清看着那闪着寒光的器械,声音带着痛楚的颤抖。

“止血,缝合。”沈宙诗言简意赅。她用烈酒快速冲洗伤口和双手,动作行云流水,精准无比。随后金针迅疾刺入穴位,汹涌的鲜血瞬间减缓!紧接着,柳叶刀精准剔除碎石污物,最后弯针带着羊肠线在她指尖翻飞,细密而精准地将伤口缝合。整个过程不过短短数十息,快、准、稳,如同进行一场微型的外科手术。

伤口处理完毕,沈宙诗再次消毒,涂抹上清香的药膏,包扎好。

“伤口深,七日内不可用力,每日换药。”她将药膏递给白絮。

李云清怔怔地看着被完美处理好的伤口,又看向神色淡漠的沈宙诗,心中五味杂陈。

“……多谢。”她低下头,声音干涩。

“沈大小姐此等手法,精妙绝伦!”白絮看着那缝合口,由衷赞叹,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纯粹求知的光芒,“快如闪电,稳若磐石,最大限度保存肌理活性。不知此法可有名目?师承何派?”她的语气认真而热切,像个发现了新大陆的学者。

沈宙诗看了白絮一眼,这姑娘眼神清澈干净,带着一种不谙世事却专注的单纯。

“家学浅薄,不足为道。”她随意道。

“大小姐过谦了!”白絮神情郑重,“我名白絮,白家行五。痴迷医道多年,今日得见神技,方知学海无涯。絮不敢妄求拜师,但求能得大小姐指点一二,解惑求真,便感激不尽了!”她的态度真诚而恳切。

沈宙诗看着这姑娘认真的眼神。

“若真想探讨医术,下次亲自上门便是。”她给出一个开放性的许可。

“多谢大小姐!”白絮眼中绽放出喜悦的光芒,郑重行礼,“絮定当备好疑问,登门请教!”她的喜悦带着一种学术被认可的纯粹。

沈宙诗:“……”这姑娘有点过于认真了。

李云清已在侍女搀扶下起身。她深深地看了沈宙诗一眼,低声道:“……沈大小姐,今日之恩,云清铭记。”便准备离去。

就在她转身,即将融入暮色花影时。

“李云清。”沈宙诗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李云清身形一顿,缓缓回身。

夕阳的余晖染红了天际。沈宙诗从春桃手中接过一个精美的锦盒,走到李云清面前。

“给你的。”

李云清迟疑地接过,打开盒盖。

盒内,静静躺着一方折叠整齐的料子。那是一种极其稀有、仿佛凝聚了天地间最纯粹生机的翡翠色顶级云锦!色泽浓烈、光华流转,正是她梦寐以求、却因身份从未敢奢望的极致之绿!料子上低调的云水暗纹更显贵气非凡。

李云清彻底愣在原地!她难以置信地看着那片惊心动魄的绿,又猛地抬头看向逆光而立的沈宙诗。暮色模糊了她的面容,只余沉静的轮廓。但这份贵重而精准击中她灵魂深处的礼物,在她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震惊、不解、以及一股汹涌的、难以言喻的悸动!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沈宙诗站在暮色里,声音清晰地传来,平静无波:

“道歉。”

两个字,干脆利落,重逾千钧。

说完,她转身离去。

李云清独自抱着锦盒,站在暮色四合的花园中。晚风吹动她竹青色的裙摆。她低头凝视着盒中那片生机勃勃到刺眼的绿,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住了,酸涩、胀痛,还有一种……久违的、细微的暖流,如同冰层下悄然涌动的春水。

她久久伫立,直到白絮关切的声音传来:“云清姐姐?你的手臂……”

“……无碍。”李云清低声回答,目光却未曾离开那抹绿。

沈伊……

你……

暮色温柔地包裹着那抹惊心动魄的生机之绿,也笼罩了那清冷身影下悄然裂开的一丝缝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