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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夏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将军府的飞檐翘角。栖霞阁内,沈夫人满面慈爱地看着女儿。

“伊儿,今日是你生辰,阿母让厨房备了你爱吃的点心……”

“生辰?”沈宙诗打断母亲,眼神里掠过一丝真切的茫然。生辰?在她原本的世界,这概念早已模糊。她只记得自己是一名成熟的外科医生,若按那个世界的时间算,她应当是…27岁了?具体日期早已淹没在无休止的手术排期和研究中。“我…记不清了。”

沈夫人微怔,随即心疼更甚:“无妨,阿母替你记着就好。今日是五月廿一。”

沈宙诗点点头,思绪却已飘远。她犹豫了一下,问道:“阿母,承桑岚的生辰…府中可有记录?”

沈夫人有些意外,但还是唤来管家。一番查阅后,管家恭敬回道:“回老夫人、大小姐,离渊质子承桑岚的记档上写着,生辰亦是…五月廿一。”

五月廿一?

沈宙诗的心像是被无形的琴弦拨动了一下。

竟是同一天?

一种奇异的、命运齿轮悄然咬合的震动感,在她心底蔓延开。

白天,将军府为沈宙诗的“二十二岁”生辰简单热闹了一番。沈夫人置办了席面,下人们也纷纷道贺。但沈宙诗对这喧嚣兴致索然,她更在意西苑那个与她共享这一天、二十一岁的少年。

午后,她踏入西苑小院。

承桑岚正坐在秋千旁的木墩上,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什么。阳光透过新叶的缝隙,在他身上洒下跳跃的光斑。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清澈的眼眸里漾开温暖的笑意。

“姐姐。”他唤道,并未提及生辰,只是将手中之物递来。

那是一个用一小块打磨光滑的木板作底,镶嵌着几片形状不一、却被打磨得极薄、边缘圆润的琉璃碎片做成的“摆件”。琉璃碎片被精心排列,模仿着星图的模样,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而梦幻的彩光。底座上,还用烧黑的细木枝,笨拙却认真地画着小院、秋千和几朵小花的简笔画。

“用院子里的东西和找到的碎琉璃…想着姐姐喜欢看星。”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沈宙诗接过这份带着他体温和心意的礼物。冰凉的琉璃触感,却像带着燎原的火焰,瞬间烫到了她心底最深处。这是她有记忆以来,收到的第一份纯粹的、只为她这个人而存在的礼物。一种陌生的、混杂着酸涩的暖流汹涌而上。她紧紧攥住那小小的“星辰”。

“…很好看。”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我很喜欢。”

傍晚的家宴,气氛疏离而安静。

菜肴精致,沈夫人努力说着吉祥话。沈意坐在一旁,沉默得像一尊石雕。直到沈宙诗准备离席时,他才突然开了口。

他没有抬头,目光钉在眼前的酒杯上,声音不高,甚至带着难以忽视的僵硬:

“阿姐……生辰吉乐。”

话音未落,他已猛地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即放下杯子,起身,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饭厅。背影依旧挺拔如松,却透着无法消融的疏离。

那声“阿姐”,像一颗投入冰湖的石子,只激起一圈微澜便迅速沉没,留下更深沉的寒意。短暂的、带着涩意的缓和微光,终究没能照亮那道厚重的冰墙。

沈宙诗看着弟弟离去的方向,沉默了片刻。随即也转身离开了。

夜色如墨,星河低垂。

沈宙诗提着一小坛清酒和几样细巧的点心,再次来到了西苑。

承桑岚似乎一直在等她,安静地站在小院中央,沐浴在星辉之下。

她将东西放下,看着他。没有立刻开口说那句祝福。

承桑岚眼中盛满星光暖意,似乎并不介意。

沈宙诗指了指小屋的屋顶:“上去?”

承桑岚点头,两人默契地攀上了倾斜的瓦顶。

夜风微凉,带着草木的清香拂过脸颊。浩瀚的星空仿佛触手可及,璀璨得令人屏息,也映照着脚下这方囚禁着他们的深深宅院。

他们并肩坐在屋脊上,仿佛暂时挣脱了地面的枷锁,离那自由的天空更近了一点点。沈宙诗拍开酒坛泥封,递过去。承桑岚接过,小心地啜饮一口,清冽的酒意滑下,带来一丝灼热,也点燃了心中压抑已久的渴望。

星夜静谧流淌。

一种无形的、同病相怜的束缚感萦绕在两人之间。他们,一个是被时空放逐的异客,一个是被家国囚禁的质子,都困在这高墙深院之中,如折翼之鸟。

忽然,承桑岚侧过头,极其认真地凝视着沈宙诗在星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朦胧的侧颜。

“沈伊……”他开口,声音在寂静中低沉而清晰,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你叫什么名字?”

沈宙诗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住。她缓缓转过头,撞进承桑岚那双清澈见底、此刻却盛满了探究与无比沉重的信任的眼眸。

沉默在星光下蔓延。

过了许久,沈宙诗伸出手,轻轻覆上承桑岚放在膝上的手。她的指尖微凉。然后,在他温热的掌心,一笔一划,极其专注而清晰地写下了两个字:

宙诗

“宇宙的宙。”她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沉睡的星辰,“诗集的诗。”

承桑岚的目光紧紧追随着她指尖的轨迹。当最后一笔落下,他缓缓收拢手指,仿佛要将这名字、连同这份沉甸甸的交付,一同紧紧握入心底。

他抬起头,再次看向沈宙诗。

“沈宙诗……”他无比清晰地、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个名字,如同某种庄严的确认。

咚!

沈宙诗的心脏像是被狠狠攥紧,强烈的酸涩感瞬间冲上鼻尖。她仓促别开脸,掩饰住翻涌的情绪。身旁少年仰望星空的安静侧影,却像一根温柔的针,深深扎进她的心房,也刺痛了她对远方和自由的深切渴望。

好想带他一起回家……

回到那个可以自由行走、用科技丈量天地的时代,一起去看那些她曾见过的、他只在书中读过的壮丽风景……

这个念头带着无法实现的苦涩和炽热的向往,疯狂滋长。

她抓起酒坛,仰头灌了一大口。酒意混杂着被禁锢的烦闷和对自由的深切向往,冲垮了理性的堤坝。

“知舟,”她的声音染上微醺的沙哑,目光开始迷离地投向远方无尽的黑暗,仿佛要穿透这高墙的阻隔,“你知道吗?我见过…好多你没见过的地方…”

她开始描绘,不仅是为了分享,更像是在这被囚禁的星夜下,为自己和他构筑一个精神的远方:

“我见过一眼望不到头的平原…风过麦浪,像金色的海洋在翻滚,人可以骑着马一直跑一直跑,跑到天边…”

“我见过真正的沙漠…太阳把沙子烤得像滚烫的金子,天空蓝得像一块巨大的水晶…夜晚躺在沙丘上,星星近得好像一伸手就能抓下来…”

“我见过大海…那才是真正的无边无际!海水是咸的,浪花是白色的…风平浪静时,它像一块巨大的蓝宝石镜子…暴怒起来,惊涛拍岸,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吞掉…”

她描绘着那些壮丽而自由的景象,声音时而带着怀念的激昂,时而带着向往的缥缈。每描述一处,都像在对这囚笼般的现实发出一声无声的呐喊。

承桑岚安静地听着,目光被她牵引着,灵魂仿佛也插上了翅膀,随着她的描述飞越了万水千山,逃离了这方囚笼,降落在那些他只在梦中见过的广袤天地。直到她语声渐歇,他才缓缓收回目光——那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宫阙和北方遥远的距离,回到了那片同样禁锢了他整个童年的天地,声音带着一种悠远而破碎的向往,轻轻响起:

“姐姐描述的…自由广阔,真美。”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更深沉的枷锁感:

“我的家乡…没有平原,没有绿洲。”

声音低沉下去:

“只有…连绵不绝的山峦。像沉默的巨兽,脊背横亘天地…漫山遍野的松柏是唯一的生机,用苍翠掩饰着群山的荒芜…我从小,就困在这群山筑成的牢笼里…生命里只有山。一座又一座,翻不完、望不尽的高山。”

他抬起手,伸向繁星点点的夜空,又无力垂下:

“我曾在最高的山巅仰望天空…总觉得伸出手,就能触碰到它……可是太远了。那是我永远…无法抵达的高度。”

沈宙诗心口猛地一窒!反驳道:

“山也很美呀!我就喜欢山!”她眼中闪烁着回忆的光芒,“知舟,我也见过很美的地方,好多山…壮丽得让人落泪…”

话语戛然而止。看着承桑岚眼中的孤寂,一个念头带着奇异的平静和决绝冒了出来。她平静地看着他:

“如果有一天…我死了。把我葬在你的家乡,好不好?不要棺椁,不要仪式。就把我做成‘木乃伊’(声音很轻),让我生命的每一寸…都融入那泥土里…变成山的一部分…”

承桑岚的呼吸骤然停滞!他猛地转头,深邃的眼眸死死锁住沈宙诗平静的侧脸,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震动!

沈宙诗似乎也觉出话题的沉重,扯开一个略带苦涩的笑,指向星空:

“你知道吗?我们头顶的天空,厚度约1000千米。宇宙…动辄亿万光年…”她顿了顿,声音轻飘如烟,带着一丝未觉的哽咽:

“就像…我和你之间的距离一样。”

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点燃希望:

“不过!别灰心!等再久一点…也许…就能触碰到了。在我的时代,我们对天空的了解已经很深了…我真想带你回家…回到那个能自由行走的天地…用望远镜看星星…”她迷迷糊糊地嘀咕:“天上…有一颗星星是属于你的吗…?”

承桑岚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专注地凝视着身边在酒意与星夜下显露出炽热与脆弱的少女。

慢慢地,沈宙诗的声音越来越低。脑袋一点一点,最终轻轻地靠在了承桑岚温热而坚实的肩膀上。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她用细微如羽、梦呓般的声音,终于说出了那句迟来的祝福:

“知舟……生辰……快乐……”

承桑岚的身体猛地一僵!

生辰快乐…

这四个字,如同惊雷,在他沉寂的心湖炸开!

在离渊,他是被遗忘的质子。在这敌国深宫,他是被监视的囚徒。生辰?一个早已被他自己刻意忽略、更无人会在意的日子。这是他身陷囹圄以来…第一次有人对他说出这四个字!第一次,有人记得并且在意这个属于他的日子!

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酸楚的暖流瞬间席卷了他!

他低下头,看着少女靠在他肩头沉静的睡颜,平日里紧绷的线条此刻柔和下来。

夜风中,他极其轻柔地、近乎无声地回应,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姐姐……心想……事成。”

星河流转,无声静默。

屋顶之上,少女靠着他沉沉睡去,少年仰望群山外的远方,心中回荡着那声迟来却重逾千钧的“生辰快乐”。

一个关于宇宙、关于群山、关于无法逾越的距离、关于彼此交付了真名、并在敌国深宫第一次被记住生辰的奇异夜晚,被永恒的星光温柔包裹,封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