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御花园,正值探春宴的尾声,亦是夏花初绽的绚烂时节。皇后娘娘在“芳菲苑”设宴,名为赏花,实则是京中贵胄子弟、闺秀名媛们交际攀附、暗流涌动的舞台。沈宙诗作为将军府代表,自然在邀请之列。承桑岚身份敏感,无缘此等场合。
园内奇花异草争奇斗艳,蝶舞蜂喧。贵女们衣衫华美,笑语盈盈;公子们或吟诗作对,或高谈阔论。然而,在这片富贵繁华之中,却有一处角落散发着格格不入的沉郁气息。
临水的“听雨轩”敞轩里,一个身影独自倚栏而坐,与周遭的热闹喧嚣形成鲜明对比。他穿着一身质地上乘、颜色却略显陈旧黯淡的玄色锦袍,身形依旧挺拔,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唐与沉重。他便是三皇子,贺渠。
年方二十八的贺渠,曾经是帝国最耀眼的将星,被誉为“小军神”。鲜衣怒马少年郎,银枪所指山河荡。他当年在西北战场上的风姿,甚至一度盖过了声名赫赫的沈大将军。他意气风发,锐不可当,是无数闺阁少女的梦中人,也是朝野寄予厚望的国之柱石。
然而,三年前一场惨烈的战役,改变了所有。他为救部下,被敌将斩断右臂经脉,虽经御医全力救治保住了手臂,却已彻底残废,再也无法拿起他曾经赖以征战、视若生命的佩剑“清鸿”。这不仅仅是身体的残缺,更是对他骄傲灵魂最致命的摧毁。
从此,那个如烈日般灼灼耀眼的少年将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眼神沉寂如枯井、眉宇间凝聚着化不开阴郁与戾气的颓废皇子。他不再习武,不再参与朝议,整日流连酒肆或独自枯坐,性情也变得愈发古怪阴鸷。纵使他为人处世依旧保留着几分战场淬炼出的、近乎偏执的光明磊落(他可以不择手段打击敌人,却耻于用下作伎俩),但那昔日的光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个被痛苦和无力感吞噬的空壳。
此刻,贺渠的目光随意地扫过园中衣香鬓影的人群,带着一丝毫不掩饰的厌倦和嘲讽。他的视线在几个熟悉的身影上短暂停留,最终,落在了不远处一丛开得正盛的荼蘼花旁。
那里站着李云清。
她依旧是一身清冷孤绝的竹青色长裙,在一片姹紫嫣红中显得格外扎眼,也格外…不合时宜。她独自一人,目光落在随风摇曳的荼蘼花上,神情淡漠,仿佛周遭的一切繁华都与之无关。
贺渠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而略带恶意的弧度。
“呵。”一声轻嗤从他喉间逸出,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走近轩内奉茶的宫女吓得手一抖。
他讨厌李云清。
讨厌她明明在李家处境尴尬、备受冷落,却偏要穿着一身扎眼的碧色,摆出一副清高孤傲、遗世独立的姿态。这在他眼中,不是傲骨,而是一种刻意的、脆弱的伪装,一种对自身境遇无力改变的矫饰。如同他这只残废的右手,无论用多么华贵的衣袖遮掩,那份残缺和无力感都如影随形。看到李云清,就像看到一面映照出他自己不堪的镜子,让他心头那股无名火愈发炽烈。
恰在此时,李云清似乎感受到了那束冰冷审视的目光。她微微侧过头,清冷的视线准确地捕捉到了敞轩内倚栏而坐的贺渠。
四目相对。
空气中仿佛有看不见的电光火石碰撞。
李云清的眼中迅速掠过一丝清晰的厌恶和不屑。她讨厌贺渠。
讨厌他那副明明已经从云端跌落泥潭、一身颓废戾气,却还要端着皇子架子、眼神里带着居高临下审视的模样。在她看来,贺渠的阴郁和戾气,不过是对自身废掉这一事实的无能狂怒和装腔作势。一个连自己都无法面对和振作的废物,有什么资格用那种眼神看她?他们同是被困的笼中鸟,他不过是比她多了一层看似华贵实则同样沉重的金丝笼罢了。
她的目光在贺渠那只被宽大袖袍遮掩、无力垂在身侧的右臂上飞快扫过,那眼神里的轻蔑几乎要化为实质。随即,她如同看到什么污秽之物般,迅速而冷淡地转开了视线,继续看向那丛荼蘼,仿佛从未看见他。
贺渠将她眼神中的轻蔑看得清清楚楚,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那只完好的左手在身侧缓缓握紧,指节泛白。但他终究没做什么,只是周身的阴郁气息更重了三分,眼神冰冷地移开,投向园中另一处。
他的目光,落在了正被几位贵女围住、神色淡漠平静的沈宙诗身上。
关于这位沈家大小姐近来的“奇闻”,他自然有所耳闻。西苑小屋里的那个离渊质子承桑岚,还有她那超越时代的医术,以及她为了那个质子不惜与亲弟反目的强硬……每一件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
尤其是那个承桑岚……
贺渠的眼神变得幽深而复杂。他知道那个质子,干净、纯粹,即使身处最污浊的泥潭,眼神里也依旧带着一种让人刺目的澄澈和坚韧,像一颗蒙尘的明珠,怎么也掩盖不了光华。就像此刻园中盛开的夏花一样,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这种光芒,让他感到极度不适,甚至隐隐作呕。
沈意、李云清……还有他自己,这些内心或多或少被阴暗浸染的人,似乎都本能地排斥着承桑岚身上那种未经摧折的光风霁月。那光芒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们内心的晦暗与伤痕,令人烦躁不安。
“承桑岚……”贺渠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眼神愈发阴鸷。他很好奇,那个质子,那株看似坚韧的雪莲,在绝对的黑暗和绝望面前,会如何挣扎?会破碎吗?会凋零吗?那澄澈的目光里,会染上和他、和沈意、和李云清一样的阴霾吗?
一个阴暗而带着病态探究欲的念头,如同毒蛇般悄然滋生:
如果……那个沈宙诗出了事呢?
如果那个将承桑岚从泥潭中拉起、为他挡风遮雨、几乎成为他唯一依靠的沈家大小姐,突然遭遇不测……
那个始终保持着风骨的离渊质子,脸上会出现怎样的表情?那双清澈的眼睛里,会迸发出怎样的绝望和疯狂?他还能维持那份让人厌恶的光明吗?还是会彻底沉沦,变得和他们一样?甚至……更糟?
这个念头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快意,在贺渠心中盘旋。他并不急于去实施什么,但这种阴暗的想象本身,就为他这潭死水般的生活注入了一丝扭曲的兴奋感。他需要一点乐子,一点能刺激他麻木神经的“戏剧”。
他的目光再次移回沈宙诗身上。此刻,她正被一位贵女拉着询问着什么,神色依旧淡漠平静,周身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近的冷冽气场。贺渠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有趣的、可以用来撬动更大风波的“工具”。
“沈家大小姐的刀……不知落到人身上,会是何种感觉?”他低声呢喃,声音只有自己听得见,嘴角那抹冰冷而病态的弧度,更深了。
芳菲苑内,花团锦簇,暗香浮动。
欢声笑语之下,颓阳晦暗,孤竹清冷。
一场围绕着西苑小屋悄然展开的风暴,其最初的阴云,已在不经意间,于这夏日的御苑上空,悄然凝聚。贺渠,这位曾经的骄阳、如今的颓废皇子,带着他扭曲的好奇和阴暗的探究欲,成为了这风暴眼中,第一个投下石子的旁观者(或推动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