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桑岚的伤势渐愈,那道由贺渠投下的、淬着剧毒的阴影却并未消散。他不会忘记那把刻着三羽浮雕的匕首,不会忘记那份赤裸裸的、针对沈宙诗的死亡威胁。贺渠想看戏?那他便亲自登台,演给他看。
三皇子府邸,水榭。
贺渠正独自对着棋盘上残局怔忡,玄色旧袍衬得他脸色愈发阴郁。那只废了的右臂被宽大袖袍遮掩,却如同无形的枷锁,沉重地压在他的灵魂上。他在等,等承桑岚的反应。愤怒?绝望?疯狂?哪一种都好,只要能撕碎那层令人作呕的光明。
“殿下,离渊质子承桑岚求见。”内侍低声通禀。
贺渠眼中骤然迸发出一丝病态的亮光,如同即将欣赏到期待已久的好戏。他嘴角勾起冰冷的弧度:“让他进来。”
承桑岚的身影出现在水榭入口。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素色布衣,步伐平稳,面色平静无波,甚至带着一丝近乎透明的澄澈。没有愤怒,没有怨恨,仿佛只是来赴一场寻常的茶会。
贺渠脸上的那丝兴奋瞬间凝固。他预想过各种狰狞或扭曲的表情,却独独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平静?
承桑岚走到贺渠对面,并未行礼,只是淡淡地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仿佛能映照出人心最深处的幽暗。他开口,声音如同山涧清泉,平静得不带一丝涟漪:
“三殿下,你想看见我怎么做?”
轻飘飘的一句话,却如同最锐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贺渠所有精心包裹的阴暗意图!贺渠的瞳孔猛地一缩,握着棋子的左手瞬间攥紧!他感觉自己所有的算计、所有的恶意,在这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面前,都如同暴露在烈日下的霜雪,无所遁形!
承桑岚没有等贺渠回答,他微微垂下眼帘,看着棋盘上纠缠的黑白棋子,继续用那平静得令人心悸的语气说道:
“你很聪明。抓住了我最在乎的。”他抬起眼,目光如秋水般映照着贺渠陡然僵硬的脸,“她现在是我唯一的软肋。”
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重量:
“我不希望她因为‘我们’的事,出任何事。”
他顿了顿,眼神坦荡而直接地迎向贺渠那充满戾气和探究的目光:
“如果三皇子想看我堕落,看我发疯,看我绝望,甚至看我死去…都可以。只要,不要把我们的事,牵扯到她。”
水榭内一片死寂。只有微风吹过莲叶的轻响。
贺渠脸上的阴鸷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惊和…难堪取代!他像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中了心底最隐秘的角落!承桑岚不仅看穿了他的目的,甚至主动提出了“解决方案”?用他自己的痛苦和毁灭来换取沈宙诗的安全?这份平静下的决绝与担当,这份将自身置于祭坛也要守护所爱的姿态……这根本不是贺渠想要的反应!他想要的是撕裂,是同化,是让光明染上和他一样的污浊!而不是这种……近乎神性的牺牲!
承桑岚仿佛没有看到贺渠眼中的惊涛骇浪,他微微前倾,语气依旧平静,却陡然带上了一丝冰冷的锋芒:
“当然,如果三殿下执意要伤害她来激怒我……”
他直视着贺渠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那我也会,不择手段地保护她。”
这不是威胁,而是陈述。平静的陈述下,蕴含着足以让贺渠感到寒意的力量。
这份平静!这份无论遭遇什么都能保持澄澈、甚至将自身苦难都化为守护力量的平静!贺渠只觉得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和挫败感狠狠攫住了他!为什么?为什么即便他如此相逼,承桑岚也不会像他一样自暴自弃,沉沦在怨恨与戾气的泥沼中?!那份光风霁月的品质,如同磐石,任凭风雨侵蚀,岿然不动!这份心性,在这个污浊的时代没有,在贺渠所知的任何时代,都近乎神话!
“滚!”贺渠猛地将棋盘扫落在地!黑白棋子噼啪滚落,如同他此刻碎裂扭曲的心境。他脸色铁青,胸口剧烈起伏,那只完好的左手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眼中翻涌着被看透的羞恼和被彻底压制的狂怒!
承桑岚看着满地狼藉,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叶。他微微颔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平静地离开了水榭。背影依旧挺拔如竹,不见半分狼狈或动摇。
沈宙诗很快洞悉了承桑岚只身前往三皇子府的消息。结合之前遇袭的种种迹象,答案呼之欲出——贺渠。
她没有去找承桑岚,而是径直走向了三皇子府邸。对付贺渠这种人,需要的是另一种“刀”。
通报之后,她踏入那个水榭。一地狼藉的棋子尚未收拾,贺渠依旧坐在那里,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戾气。看到沈宙诗,他眼中掠过一丝意外,随即化为冰冷的嘲讽:“沈大小姐,来看本殿下的笑话?”
沈宙诗无视他的嘲讽,随意找了张干净的椅子坐下,开门见山:
“不必用我来威胁承桑岚,没意思。”她的声音平静无波,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那场‘意外’是你安排的吧?手法直接,还留了标记,确实是你的‘光明磊落’。”
贺渠瞳孔微缩,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沈宙诗继续说道,眼神如同审视一件复杂的样本:
“如果你觉得你有这个实力伤害我,那么在回家之前……”她微微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近乎残酷的冷静,“我们也可以来玩玩。”
贺渠冷哼一声,刚想说什么,沈宙诗的目光却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刺向他:
“贺渠,你就是嫉妒。”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洞穿灵魂的力量:
“你嫉妒承桑岚能做到如此坦荡,无论身处何等泥沼都能守住本心。而你,做不到。”
她看着贺渠骤然绷紧的下颌线,毫不留情:
“你就是一个可怜兮兮的伪君子。一边向往着那点可笑的光明磊落,一边又放任内心最阴暗的毒藤滋长,用所谓的‘直接’来掩盖本质的龌龊。”
她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针:
“你想看他恨你吧?想看他像你一样暴露出野兽般的獠牙和疯狂吧?想把他拉下神坛,变得和你一样不堪吧?”
她笑了,笑容里带着一丝怜悯:
“可惜啊,他的心思明澈如镜,将你的肮脏看得一览无余,映照得清清楚楚。你越是想激怒他,想看他沉沦,就越反衬出他的光风霁月和你内心的不堪。这种对比,是不是让你更痛苦?”
她的话语如同冰锥,一下下凿击着贺渠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你怨天尤人,怨命运不公,怨自己成了废人,却又不愿真正承认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一个内心扭曲、充满嫉妒和破坏欲的可怜虫。你用‘光明磊落’的幌子给自己贴金,不过是想掩饰你不敢直视的、满目疮痍的灵魂罢了!”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审判般的冰冷:
“贺渠,你很清楚,你永远也成不了承桑岚那样真挚、纯洁无瑕的人了!你甚至自己都放弃了自己!”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脸色煞白、身体微微颤抖的贺渠:
“一个自己都放弃了自己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怨恨别人?还有什么资格去怨怼命运?你就是这样了,贺渠。这就是你。”
水榭内死一般的寂静。
贺渠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呆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微微颤抖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那只完好的左手死死抓着扶手,指关节泛着青白色。
沈宙诗的话,犀利、刻薄、残忍,却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无比地剖开了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借口、所有的自欺欺人!将那个蜷缩在阴暗角落、充满嫉妒、怨恨、不甘又懦弱无助的、真实的自己,赤裸裸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羞耻、难堪、愤怒、痛苦……无数情绪在他心中炸开!
然而……
在这片毁灭性的废墟之中,贺渠心底却诡异地升起一丝……被彻底看透、被精准描述的……舒适感?
仿佛长久以来积压在胸口的污浊与憋闷,被这痛彻心扉的剖析瞬间释放了出来。原来……他是这样的?原来……他所有的阴暗、所有的算计、所有的痛苦,都被看得如此清楚?这种感觉,痛苦到了极致,却也奇异地带走了那份沉重的、独自背负的孤独感。
他低着头,望着地上滚落的黑白棋子。那些曾被他视为掌控命运象征的棋子,此刻散乱不堪,如同他此刻崩塌的内心世界。
沈宙诗的话,如同惊雷,在他灵魂的废墟上炸响。
他有所触动,如同被闪电劈中的枯木,短暂的亮光映照出满目疮痍。
但改变?
谈何容易。
那深入骨髓的颓废与戾气,那习惯用阴暗包裹自己的本能,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剥离。他需要时间……去咀嚼这份被彻底撕开的疼痛,去面对那片被照亮的、自己都不敢直视的内心荒漠。
沈宙诗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眼中并无半分得色,只有一片洞悉后的平静。她不再停留,转身离去,留下贺渠独自一人,面对着水榭倒影中那个支离破碎的自己,和满地象征着溃败的棋子。
这盘棋,沈宙诗用言语直刺要害,暂时逼退了对手。但真正的胜负,还远未落定。贺渠心中的那点触动是真,但那片废墟之下,蛰伏的究竟是复燃的死灰,还是新生的萌芽,无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