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桑岚的伤势在沈宙诗精心的调理和沈意默许下源源不断送入西苑的珍贵药材作用下,日渐好转。姐弟二人之间那道无形的冰墙已然消融,相处间多了几分久违的亲近,却又因沈意那份悄然变化的情感而笼罩着一种微妙的氛围。
这日午后,沈意处理完军务,在府中莲花池畔的回廊找到了独自凭栏、望着池中游鱼出神的沈宙诗。初夏的阳光透过藤蔓洒下斑驳的光影,落在她沉静的侧脸上。
“阿姐。”沈意在她身旁停下,声音低沉。
沈宙诗回过神,看向他:“阿意。”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流淌。沈意深吸一口气,那双总是锐利如鹰隼的眼眸,此刻却盛满了少年人最赤诚、也最复杂的情绪。他没有任何铺垫,没有任何迂回,如同在战场上发起最直接的冲锋,一字一句,清晰而坚定地说道:
“阿姐,我心悦你。”
他看着沈宙诗瞬间僵住的侧脸,继续道:
“不是弟弟对阿姐的喜欢。”他顿了顿,眼神坦荡,“我说出来,没有任何目的,也不求阿姐回应。只是想告诉你这件事而已。”
沈宙诗的心猛地一沉,仿佛被投入了一块巨石。她下意识地想要否定,想要逃避。她转过身,避开沈意灼热的目光,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疏离和抗拒:
“阿意,你喜欢的……是沈伊,不是我。”
“不是的!”沈意急声反驳,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知道阿姐你想说什么!你想说你不是‘沈伊’,你是‘沈宙诗’!”
“沈宙诗!”
他突然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
沈宙诗霍然转身,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这个名字……他怎么会知道?!难道是那天在栖霞阁争吵时……她恍惚记起自己气急之下确实脱口而出了“沈宙诗”三个字!他竟然记住了!
沈意看着她震惊的表情,眼神更加深邃,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理解:
“阿姐,你很聪明。但或许有件事情是你想错了。”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在揭开一层被忽视已久的真相:
“从前,我不知道阿姐是一个怎样的阿姐。阿姐在我的记忆中是模糊的,像隔着一层雾。有时候感觉她是桀骜跋扈的,有时感觉她是温婉恬静的,有时又感觉她是活泼机灵的……飘忽不定,像水中月镜中花。”
他向前一步,目光紧紧锁住沈诗宙的眼睛:
“但直到你大病好了那次,我才真正感受到了‘阿姐’的存在!我才确定了阿姐是一个怎样的人!你给我的感觉不再是虚无缥缈!你聪慧,冷静,坚韧,温柔时能包容万物,强硬时又如出鞘利剑……你是我敬爱的阿姐!虽然阿姐说的很多话,我一直听不懂;虽然阿姐有时和我们很疏离……”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穿透灵魂的力量:
“但在我心里,你就是沈伊,沈宙诗,也是我的阿姐!无论你来自哪里?无论你有多神秘?!”
沈意的话语,像一把生锈却异常沉重的钥匙,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捅开了沈宙诗心中那扇被刻意遗忘、落满岁月尘埃的门锁!
轰!
尘封的记忆碎片轰鸣作响!
她怔在原地,浑身僵硬。少年那双真挚到近乎滚烫的眼神,像烙铁般烫得她心口阵阵发疼。
“我不是沈伊……”这句她曾无数次在心里默念、用以划清界限、寻求自保的咒语,此刻在沈意这双洞悉一切的眼睛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无力!
这时候沈宙诗终于明白上帝的猫说的那句她没去在意的话是什么意思。
“在你来之前,‘沈伊’只是规则为填补漏洞而生成的幻影,一个存在与不存在的叠加态。她的亲眷对她的记忆是模糊的、虚构的……是你,沈宙诗,你的意志、你的行为、你的灵魂注入,才让‘沈伊’这个符号坍缩为真实。她是你,你就是她。”
“上帝的猫”那冰冷而清晰的解释,此刻如同惊雷般在她脑海中炸响!
阿母那句轻飘飘的“就算不是亲生我也喜欢”,此刻带着千钧之力狠狠砸了下来!十月怀胎……血脉相连的感应,阿母怎会不知枕边换了一个灵魂?可她选择了看见眼前这个活生生的人,选择了爱这个“外来者”!她的包容和爱,从来就不针对那个虚幻的“沈伊”符号!
承桑岚……那个被命运反复蹂躏的男人,他爱的究竟是“将军之女沈伊”这个冰冷的身份,还是那个半夜拉着他躺在屋顶看星星、说着他听不懂的“水星木星”、灵魂里住着几千年后浩瀚宇宙的沈宙诗?!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阿母、沈意、承桑岚……
他们分得清!
他们接受了!
他们爱的,就是此刻站在这里的,名为“沈伊”,灵魂是“沈宙诗”的这个人!完整的、独一无二的这个人!
一股汹涌的暖流,混杂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沉甸甸的归属感,猝不及防地冲垮了她用理智和疏离筑起的堤坝。有那么一刹那,一个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念头如同星火般在她心湖深处亮起:
“留下来……”
然而,这星火般的念头,如同投入无垠深海的石子,连涟漪都未曾扩散开,便被更深层、更顽固的向往——对浩瀚星辰的痴迷、对自由呼吸的渴望、对那个属于她的时代的“家”的思念——瞬间吞噬、了无痕迹。快得连她自己都来不及捕捉那瞬间的动摇,便已沉入意识的冰冷深海。
沈宙诗用力闭了闭眼,强行压下心湖的滔天巨浪。她深吸一口气,试图用理性的冰水冷却这失控的局面,声音带着一种刻意的平静和劝导:
“阿意,即便如此…你也不应该这样。不应该喜欢我,更不应该因此去伤害承桑岚。”
她试图将他引向她认为“正确”的轨道:
“你是沈家少将军,是未来的国之柱石。你应该驰骋沙场,保家卫国,做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做像阿爹那样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够了!”沈意猛地打断她,一直压抑的怒火和委屈瞬间爆发!他眼中燃起被误解和不被理解的火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近乎悲愤的质问:
“阿姐!你以为我是谁?!”
他一步上前,目光灼灼,每一个字都掷地有声:
“我对承桑岚的嫉妒是真的!我对阿姐那份病态的占有欲是真的!我的狠戾恶毒是真的!我的愚蠢幼稚也是真的!”
他眼神锐利如刀,直视着沈宙诗试图闪避的眼眸:
“我,沈意,不是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也不屑当你口中那意气风发的少年郎!什么驰骋沙场,保家卫国,那是我身为沈家儿郎的责任!但那不是‘我’!我只是一个意气用事、自私自利、想把阿姐留在身边的沈意罢了!”
他的话语如同惊雷,撕开了所有冠冕堂皇的伪装:
“阿姐你又凭什么?!凭什么认为我就应该正气凛然?应该忧国忧民?应该做你口中完美无瑕的大英雄?!”
他眼中的怒火化为尖锐的讽刺和受伤:
“你凭什么允许你自己拥有私心和秘密,却要求我必须至善至美?!阿姐,你未免太过双标了吧?!”
他的质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沈宙诗心上:
“还是说…在阿姐眼中,我沈意根本不是一个有思想、有灵魂、活生生的人?!我只是你话本里那个必须按既定轨迹去救国救民、毫无瑕疵的工具人?!那阿姐,你未免太过傲慢了吧!”
最后一句,如同淬毒的利箭,直指核心:
“阿姐!除了承桑岚,你平等地认为我和你是一样的人吗?!一个会爱、会恨、有私欲、会犯错的…人吗?!”
他挺直了脊背,带着一种孤狼般的决绝和赤诚:
“阿姐,我不愿当那高高在上、冰冷的英雄!阿姐若要我去做这英雄,我沈意万死不辞!但…”
他的声音低了下来,带着深刻的痛苦和不容置疑:
“但我心悦阿姐,想拥有阿姐的这份龌龊心思…也是真的!它就在我这里,抹不掉,洗不净!”
“平等”!
这两个字如同最锋利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前所未有的冲击力,狠狠刺穿了沈宙诗一直以来坚固无比的心理壁垒!她猛地瞪大眼睛,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浑身剧震!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的傲慢!
自己是多么的想当然!
阿母、沈意、李云清、甚至那个颓废的三皇子……这个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是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有自己独特轨迹和挣扎的“人”!
她却一直带着来自两千年后所谓“先进”时代的、深入骨髓的优越感,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钢化玻璃在观察他们!她从未真正将他们视为与自己平等的、“人”的存在!
她下意识地认为沈意就应当做小说里那个光芒万丈、拯救苍生的英雄,把自己对“完美角色”的期待和臆想强加在他身上!她忽略了少年人本身就该如野蛮生长的藤蔓,如攀腾的凌霄花,拥有肆意生长、哪怕扭曲也要向着阳光竞相绽放的权利!少年不应该被规训于“正直善良”的刻板模具之下!
无人生来就是为了拯救苍生!
无人真的心如明镜,纤尘不染!
就连承桑岚那般纯净澄澈之人,他也有自己隐秘的思虑、沉重的背负和不得不用的心思!
而她,沈宙诗,却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地认为,自己给沈意指明的“英雄之路”就是唯一正确的道路!她不允许他有作为“人”的七情六欲、爱恨嗔痴!不允许他拥有自由翱翔、哪怕会撞得头破血流的权利!
事实上……
沈意只做错了一件事——因嫉妒冲动而想害承桑岚——便及时收手,并为之付出了代价(姐弟反目)且最终选择了改正和守护(救援承桑岚)。
而她沈宙诗呢?她能保证自己在同样极端的情绪下不会犯错吗?她连理解这份少年情愫的耐心都没有,就急于否定和“修正”!
她确实没有资格,也不应该要求这位执拗赤诚的弟弟,为了满足她心中那个“完美英雄”的幻想,而放弃这份真实、炽热、甚至带着“瑕疵”的喜欢!
莲花池畔,光影摇曳。
沈宙诗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双眸燃烧着赤诚火焰、将最真实也最“不堪”的自己完全袒露在她面前的少年。
那名为“优越感”的冰冷屏障,在“平等”二字的重击下,终于轰然碎裂,露出了后面她一直视而不见的、属于“人”的、复杂而鲜活的世界。
她无法回应他的情意。
但她终于,真正地、平等地,看见了沈意。
一个活生生的、会受伤、会愤怒、会不顾一切去爱、也会犯错的——沈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