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重,云锦记后院却灯火通明。
阿贵带回的消息像一块冰,投入刚刚因胜利而微温的酒液中,激起一片无声的寒意。锦绣阁文先生与府衙师爷把酒言欢?这绝非好事。赏纹会在即,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意味着变数。
沈千计面上不动声色,只淡淡道:“知道了。赢了今天,挺好。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她挥手让众人继续用餐,自己却转身步入库房,指尖拂过那些冰凉丝滑的“墨点禅心”,眼神锐利如鹰,反复推演着对方可能出的每一张牌。
是贿赂评判?是窃取图样?还是在规则上动手脚,直接剥夺她的参赛资格?
未知,才是最大的恐惧。但她沈千计,最擅长的就是在混沌的数据中,找出那条确定的生路。
“翠珠。”她忽然出声。
“小姐,我在。”翠珠立刻放下碗筷跟了进来。
“明日一早,你去打探一下,此次赏纹会,除了府尹夫人,还有哪些是必定在场的评判?尤其是…可能与孙家或是那位文先生有旧的。”信息,是决策的基础。
“是,小姐。”
“阿贵。”
“东家!”阿贵嘴里还塞着吃的,闻声立刻蹦了起来。
“你那些市井兄弟,这几日眼睛放亮些。锦绣阁、孙家别院,乃至府衙角门,有什么异常人事往来,尤其是生面孔,立刻报我。银子,管够。”她递过一小块碎银。
“欸!您放心!包在小的身上!”阿贵接过银子,拍着胸脯,使命感爆棚。
安排已定,沈千计心稍安。她回到席间,甚至主动举杯,敬了所有人一杯:“前路或有风雨,但今日之功,属诸位。云锦记,不会亏待任何一位功臣。”她没有描绘恐慌,只强调了成果与共属,将可能来临的危机转化为更强的凝聚力。
次日,情报陆续汇拢。
翠珠带回消息:赏纹会评判除府尹夫人外,尚有本地德高望重的致仕翰林周老大人、织造局派来的一位姓钱的管事,以及…宝泉银号的大掌柜,据说与孙家是姻亲。
阿贵则探得:文先生昨日确实拜会了钱管事,还提了厚礼。此外,孙家别院这两日多了几个护院,看着身手不弱,不像寻常看家护院的。
线索碎片逐渐拼凑。贿赂织造局钱管事?利用宝泉银号大掌柜施加影响?甚至…动用武力?
沈千计大脑飞速处理信息。评判共四人,府尹夫人态度不明但收过她的礼,周老大人风评清正,另外两人则明显偏向对方。形势不容乐观,但并非死局。关键在于——如何让“墨点禅心”的价值,压倒可能存在的黑幕。
“我们的优势,是产品本身,是‘风骨’与‘意境’带来的口碑和话题。”沈千计沉吟,“我们必须将这种优势放大到极致,放到所有评判乃至在场所有宾客眼前,形成一种‘众望所归’的势。届时,即便有人想动手脚,也得掂量掂量。”
她立刻调整策略:“张师傅,暂停所有普通订单,集中全力,务必在赏纹会前,再赶制出三匹‘墨点禅心’的极品料子!要最好中的最好!一匹送去周老大人府上,附上我最新的‘山水观想图’画样,言辞务必谦恭,只求品鉴,不言其他。一匹,我自有大用。最后一匹,作为赏纹会压轴展品!”
“另外,翠珠,将前几日购买我们荷包的客人中,身份最显赫、最有文名的几位列个单子,以‘酬谢知音,预览新品’为名,下帖请她们赏纹会当日务必到场。”
她要造势,要用产品和人心,筑起一道对方难以用阴暗手段摧毁的高墙!
就在云锦记全力备战之时,一张鎏金刺花的华丽请帖,被一名身着锦缎的家仆,送到了云锦记柜台。
来人气派十足,下巴微抬:“我家夫人着我等,给云锦记东家送赏纹会的帖子。拿好了。”语气平淡,却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施舍味。
翠珠接过帖子,心中虽激动,却也被这态度膈应了一下。她稳住心神,不卑不亢地道了谢。
那家仆却并未立刻离开,反而目光在店内扫了一圈,尤其在那些绩效看板和数据表上停留片刻,嘴角扯出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仿佛在看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随即,他像是完成任务般,转身昂首而去。
“小姐!帖子!赏纹会的帖子送到了!”翠珠压下心头那点不快,激动地将帖子捧给沈千计。
沈千计打开帖子,内容无非是官方辞令,邀请云锦记携佳作于X日赴XX园参加赏纹会。落款处盖着织造局的印鉴。
然而,她的目光却凝在送帖人离去的方向,眸色微沉。
“翠珠,方才送帖之人,有何异常?”
翠珠一愣,仔细回想:“异常…倒没有,就是…态度颇有些傲慢,不像寻常送信的下人。而且…他好像对咱们店里那面看板特别留意了几眼。”
沈千计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
对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送帖。这是一次试探,一次侦查。来看她这云锦记是否真如传闻中那般“起死回生”,来看她沈千计究竟是个什么人物,甚至来看她内部的管理模式有无漏洞可钻。
孙家和锦绣阁,果然从未放松过一刻警惕。赏纹会尚未开始,无形的交锋已然上演。
她收起请帖,神色恢复平静:“无妨。帖子送到便好。我们按计划行事。”
她不会因为对方的窥探而自乱阵脚,反而更要借此让对方看看,她云锦记的行事,光明正大,无不可对人言,靠的是真本事!那面绩效看板,就是她管理能力的体现,是阳谋!
又两日过去,距离赏纹会仅剩三天。
张师傅带着工匠们不眠不休,终于如期织出三匹极品“墨点禅心”,光华内蕴,堪称神品。
送往周老大人家的一匹,次日便有了回音。老大人虽未亲自回复,但其府上管家却客气地送回了画样,并代传了一句口信:“我家老爷说,画有意趣,布有筋骨。望好自为之。”
虽只是简单一句,却已是极高的肯定!众人备受鼓舞!
然而,傍晚时分,阿贵连滚带爬地冲进后院,脸色惨白,声音发颤:“东、东家!不好了!福子…福子晌午出去采买丝线,到现在还没回来!”
沈千计心头猛地一沉!
“说清楚!”
“和他同去的小伙计说…他们买完丝线,在回来的巷口被人用麻袋套了头掳走了!那小伙计机灵,挣扎着脱身跑回来报的信!对方…对方人不少,下手极狠!”
库房里刚刚因织出极品而生的喜悦瞬间荡然无存,冰冷的恐惧再次攫住每个人!
果然来了!商业打压、舆论污蔑之后,最直接、最卑劣的人身威胁!他们动不了沈千计,便开始对她身边最弱小、最没有反抗能力的成员下手!
“东家!怎么办?!他们会不会杀了福子?!”翠珠急得眼泪直掉。张师傅气得浑身发抖,连连跺脚:“畜生!简直是畜生!”
沈千计站在那里,面寒如霜,眼底却似有风暴在凝聚。她想起福子那磨破的肩膀,想起他领赏时憨厚惊喜的笑容。
赏纹会在即,对方此举,既是报复,更是恐吓,要乱她心神,毁她根基!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越是此时,越不能乱。
“阿贵。”她的声音冷得掉冰渣,却异常平稳,“立刻去找你所有道上的兄弟,撒出网去!不要怕花钱!我要知道是谁掳的人,关在哪里!重点是孙家那些不见光的赌坊、货仓!”
“翠珠,取二十两…不,取五十两银子给阿贵!”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小姐…”翠珠和阿贵都惊呆了,五十两!这几乎是云锦记眼下大半的流动现银!
“快去!”沈千计厉声道,“银子没了可以再赚,人必须回来!”
阿贵眼睛一红,接过沉甸甸的银子,嘶声道:“东家!我阿贵就是拼了这条命,也把福子给您找回来!”说完扭头狂奔而去。
沈千计目光扫过惊惶的众人,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能稳定人心的强大力量:“都听着!他们掳走福子,就是想让我们怕,让我们乱,让我们无法专心备战赏纹会!我们偏不能如他们的意!”
“工坊照常运转!张师傅,带人检查明日要送出的料子!翠珠,清点库房,核对照料!所有人,没有我的允许,不得单独外出!”
指令清晰,不容置疑。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强行压下恐慌,依言散开,只是每个人的脸色都异常凝重,空气中弥漫着山雨欲来的压抑。
沈千计独立庭中,望向孙家别院的方向,月光洒在她冰冷的侧脸上,映出一片肃杀。
赏纹会是明枪,福子被掳是暗箭。
明枪暗箭,已至眼前。
她的反击,必须更快,更狠,更要直击要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