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目光如毒蛇,缓缓扫过店内每一处角落。
店门被粗暴推开撞在墙上发出的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头。火把跳跃的光焰瞬间吞噬了店铺内的昏暗,将几名衙役彪悍的身影和钱师爷那副皮笑肉不笑的嘴脸映照得格外清晰刺眼。
冰冷的夜气混着衙役身上的汗臭和铁器味汹涌而入,冲散了云锦记内仅存的一丝暖意。
“沈东家,真是勤勉啊,这么早就开门迎客了?”钱师爷阴阳怪气地开口,官靴嗒嗒作响,踱步进来,目光如毒蛇信子般扫过闻声从后院快步走出的沈千计,以及她身后脸色发白的翠珠和强作镇定的阿贵。“还是说……做了什么亏心事,一夜没睡安稳?”
他身后的衙役已不由分说地开始驱赶闻声探头的小学徒,并粗暴地翻检柜台上的东西,弄得乒乓作响,俨然一副抄家拿人的架势,气势上已先声夺人。
沈千计心脏在胸腔里狂跳,血液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下去。她知道这是下马威,是对方刻意营造的恐怖氛围,目的就是击溃她的心理防线。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将所有情绪压入冰面之下,甚至微微屈膝,行了一个无可指摘的礼,声音尽量平稳:“钱师爷说笑了。云锦记小本经营,一向奉公守法,何来亏心?不知师爷大清早驾临,有何公干?”
她刻意忽略了对方“偷漏税银”、“以次充好”的指控,只问“公干”,将对方的行为限定在“公务”范畴,而非定罪。
钱师爷冷哼一声,显然不吃这套,从袖中抽出一张盖着红印的文书,在空中抖开,语气倨傲:“奉府丞大人手谕,有人匿名举告你云锦记账目混乱,欺瞒官府,偷漏税银,更以劣货冒充‘墨点禅心’高价售卖,欺诈顾客!现特命本师爷前来查验你铺中所有账册、契书及库房存货!沈东家,配合一下吧?”
府丞?并非府尹亲自下令!沈千计瞬间捕捉到这个关键信息。府丞与孙家乃至林姨娘是否有勾连?还是这钱师爷假借名义?但盖着印的手谕是真的!
“既是府丞大人手谕,民女自当配合。”沈千计神色不变,侧身让开道路,“账册在此,库房在后院,师爷请。”
她眼神示意了一下翠珠。翠珠会意,虽手指微颤,还是低着头快步走进账房,抱出了厚厚几大本账册,放在柜台之上。阿贵则紧张地盯着那些开始四处搜查的衙役。
钱师爷使了个眼色,一名看着像是账房出身、眼神精明的衙役上前,开始翻看账册。他自己则带着另一人,大摇大摆地走向后院库房。
沈千计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库房里不仅有所剩不多的“雪里青”生丝,更有刚刚织成、价值不菲的“墨点禅心”极品料子和准备发售的新品!若是被他们趁机破坏或栽赃……
她立刻给阿贵使了个眼色,阿贵立刻机灵地跟了上去,名义上是“帮忙指引”,实则是紧密盯防。
前店内,只剩下翻动账页的沙沙声和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那查账的衙役显然是个老手,翻看速度极快,手指在数字间快速划过。忽然,他手指猛地一顿,重重敲在某一页上,抬头看向钱师爷,声音不大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师爷,这里有问题!上月十八,有一笔五十两的‘颜料采买’支出,记账模糊,未见卖方画押收据!还有这里,今月初三,一笔三十两银子的‘酬谢贵人’,更是语焉不详!”
钱师爷刚从库房转回来(显然没发现明显问题),闻言立刻精神大振,快步上前,看着那衙役指出之处,脸上露出得意的狞笑:“好啊!沈千计!果然有鬼!五十两颜料?什么颜料如此金贵?三十两酬谢?酬谢的是哪门子贵人?我看分明就是行贿开销,做贼心虚,不敢明记!还有这账目,收支看似平整,但几处大额往来时间对不上,分明是做了一本糊涂账来欺瞒官府,偷漏税银!”
他声音越来越大,义正词严,仿佛已经抓住了铁证。
“师爷明鉴!”那查账衙役附和道,“此账看似工整,实则多处违背记账常例,疑点重重,需彻底核查!”
翠珠急得脸色惨白,想要辩解:“那五十两是买了西域来的珍贵青金石粉,量少价高,但有收据的,我收在……”她下意识想去翻找存放票据的木匣。
“闭嘴!”钱师爷厉声打断,“这里哪有你一个奴婢说话的份!收据?谁知是不是你们事后伪造的!”他根本不给解释的机会,直接定性,“账目不清,支出存疑,已是确凿!沈东家,看来你得跟我们回衙门,好好说清楚这几笔银子的去向,以及你这账目到底是怎么做的了!”
回衙门!进了那里,便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黑的白的,就全由他们说了算了!
几名衙役立刻围了上来,神色不善。
阿贵急得目眦欲裂,拳头攥得咯咯作响,几乎要扑上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师爷!”沈千计的声音忽然响起,清冷如冰泉,竟带着一丝奇异的平静,“您方才说,这账目……是糊涂账?违背记账常例?”
钱师爷一愣,没料到她是这个反应,下意识嗤笑:“难道不是?收支时序错乱,款项记载模糊,不是糊涂账是什么?”
“原来如此。”沈千计缓缓走上前,目光落在那本被指责的账册上,语气甚至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困惑”,“可是师爷,民女采用的这种记账之法,并非胡编乱造,乃是前朝账法大家所遗《数书九章》中提及的‘四柱清册’复式记账法之改良。民女愚钝,只学得皮毛,莫非……是民女学错了?竟被师爷认为是糊涂账?”
“四柱清册”?复式记账法?《数书九章》?
这几个词一出,那查账的衙役脸色首先变了变,眼神有些惊疑不定。钱师爷也是怔住,他哪里懂什么《数书九章》,只听这名字似乎很唬人,但强自镇定道:“休要胡言乱语!什么四柱五柱!账目清楚便是清楚,糊涂便是糊涂!”
“师爷说的是。”沈千计从善如流,却伸手拿过那本账册,翻到最后一页汇总处,“既如此,便不论方法,只论结果。请师爷和这位账房先生细看:此账‘旧管’(期初结存)、‘新收’(本期收入)、‘开除’(本期支出)、‘实在’(期末结存)四项,最终核算,是否收支平衡,数额可对上?”
那账房衙役不由自主要按照她指的方向看去。复式记账法的优势就在于其自我平衡机制,只要记账过程没错,最终必然平衡,极难做手脚。
衙役快速核算了一遍,脸色微变,低声道:“师爷……数额……倒是能对上。”
“能对上又如何?”钱师爷恼羞成怒,“支出不明便是疑点!”
“师爷恕罪。”沈千计语气依旧恭敬,却步步紧逼,“那笔五十两青金石粉采买,收据编号‘丙字柒拾叁号’,就附在去年总账册最后一页的夹袋内,上面有卖方‘宝颜斋’的印章和经手人画押,一查便知。至于那三十两‘酬谢贵人’……”她顿了顿,目光扫向钱师爷,“乃是赏纹会后,酬谢当日帮忙维持秩序、搬运展品的府衙差役弟兄们的茶酒钱。此事当时请示过王捕头,莫非……王捕头未曾向府丞大人汇报?还是说……这茶酒钱,也需一一记录每位差爷的名讳不成?若需如此,民女立刻补上明细,只是恐怕要劳烦师爷将当日所有当值的差爷都请来一一问询了。”
她这话软中带硬,既给出了合理解释(有据可查,且请示过捕头),更将了一军——你要查,就得把拿了好处的所有衙役都扯出来,看最后谁难看!
钱师爷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哪里想得到这女人如此刁钻!账目查不出大漏洞,反而被她抓住了话柄!那三十两银子若是捅开,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和他上司!
“你……!”钱师爷指着沈千计,气得手指发抖,却一时噎住。
就在这时,一直在旁边沉默观察的另一名年纪稍长的衙役,似乎是这群人的小头目,轻轻拉了一下钱师爷的衣袖,低声道:“师爷,账目……似乎并无太大疏漏。库房也查了,货品与账面大致对得上。您看……”
他也怕事情闹大,不好收场。
钱师爷胸口剧烈起伏,狠狠瞪了沈千计一眼,眼神怨毒至极。他知道今天这突然袭击,恐怕是难以达到预期效果了。这女人比他想象的难缠十倍!
但就此罢手,他如何甘心?
“哼!巧言令色!”他强自挽回颜面,“即便账目暂且无误,但有人举告,便非空穴来风!这些账册,需带回衙门,细细核查!还有,你铺中既售卖高价织物,日后须得每月向织造局报备收支细则,接受核查!若再有人举告,定严惩不贷!”
他不敢立刻拿人,便改为扣押账册和加强监管。扣押账册,既能让云锦记短期内运营困难,也能继续寻找漏洞。加强监管,更是套上了一层紧箍咒。
这已是退而求其次的打击。
“师爷……”翠珠急了,账册是铺子的命脉啊。
沈千计却一把按住翠珠的手,抢先道:“既是府丞大人之命,民女遵命。只是……”她话锋一转,“这些是云锦记全部的经营账目,关乎铺子存续。还请师爷留下扣押文书,写明清点册数、名目,您也需签字画押。他日归还时若有任何缺损遗漏,民女也好有个凭据,不是不信师爷,只是官府办事,规矩如此,还望师爷体谅。”
她竟然主动要求对方办扣押手续!而且合情合理,让人挑不出错!
钱师爷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只觉得憋闷无比,恨不得立刻撕了这女人!他咬牙切齿地对手下道:“给她写!按她说的写!”
一番忙乱,手续办妥。钱师爷带着一脸晦气和几大本账册,在一众衙役的簇拥下,灰头土脸地离开了云锦记。
店门重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光线,也隔绝了那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店内一片死寂。
翠珠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被阿贵扶住。她声音带着哭腔:“小姐……账册被拿走了……我们可怎么办……”
阿贵也是后怕不已:“东家,刚才太险了……您怎么知道那什么《数书九章》……”
“我瞎编的。”沈千计平静地打断他,后背却已被冷汗浸透,“《数书九章》确有此书,但内容深奥,流传不广。赌的就是他们不懂。所谓复式记账,是我根据……一些杂书自己琢磨的改良之法,更清晰,更难做假账,反而成了今日的护身符。”
她赌赢了。用超前的知识,暂时击退了第一次致命的官方发难。
但危机远未解除。
账册被扣,运营必然受阻。更重要的是,对方“每月报备核查”的紧箍咒已经落下。而桑泉村那边,张师傅的行动才刚刚开始……
“阿贵。”沈千计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异常冷静,“你立刻悄悄跟上他们,看看账册是被送入府衙,还是……被带去了别处,比如,孙家或者锦绣阁。”
她要确认对手的下一步。
“翠珠,立刻凭记忆,尽快复原最近一月的核心账目数据。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色。
官府的介入,将竞争直接拉升到了另一个维度。
桑泉村,必须拿下!否则,云锦记必将被这源源不断的明枪暗箭,彻底拖垮。
张师傅,一切就看你的了。
她的目光投向城西方向,仿佛要穿透重重屋舍,看到那个决定命运的小村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