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师爷带着账册灰头土脸地离开,云锦记店内却无半分胜利的喜悦,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那几本被强行带走的账册,仿佛抽走了店铺的魂。
“小姐……”翠珠声音发颤,脸色苍白如纸,“日常采买、货款收支、工钱结算…全指着账册。如今被扣,我们如同盲人摸象,这可如何是好?”
阿贵急得双眼赤红,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东家!他们这就是明抢!扣了账本,下一步还不知要耍什么阴招!不如我晚上……”
“阿贵!”沈千计厉声打断,目光冷冽如冰,“收起你那些念头!与官府硬碰,是以卵击石,正中他们下怀!”
她目光扫过惊惶不安的众人,脊背挺得笔直,将所有焦虑死死压入冰面之下,声音沉稳得令人心定:“账册被扣,是麻烦,但不是绝路。翠珠,你心细,立刻凭记忆,将最近一月核心的收支、应收、存货关键数据默写出来,不必与原账一模一样,但要确保大数不错,能支撑我们日常运转。”
她随即看向阿贵,指令清晰果断:“阿贵,你机灵,现在立刻悄悄跟上去。不必靠近,只需看清,钱师爷是把账册送入府衙库房,还是……带去了别处,比如,孙家别院或锦绣阁的后门。”后一个猜测让众人心头更寒。
“是!东家!”阿贵被这份绝对的信任激得热血上涌,重重点头,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溜了出去。
“其余人!”沈千计看向店内众人,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各就各位!织机不能停!订单不能误!越是有人想看我们乱,我们越要井井有条!今日工钱,加倍!”
重赏与强令之下,恐慌被强行压下。伙计们惴惴不安地回到岗位,织机再次发出嗡鸣,虽沉闷,却顽强。
沈千计回到后院书房,紧闭房门。她需要绝对安静来思考破局之道。
官府的介入,意味着冲突已从商业层面升级至政治打压。这“每月报备核查”的紧箍咒,实则是悬顶利剑。破局的关键,一在自证清白,二在反制对方,三在开辟不受制于人的生路!
她铺开纸笔,闭上眼,脑中飞速回溯。前世与海量数据搏杀练就的绝对记忆力和逻辑推演能力在此刻发挥到极致。
“‘墨点禅心’发售三日,每日限量五十件,每件净利约八十文,三日总利十二两。花神节订单预付三成,约收二十两。采购‘雪里青’生丝支出…三十五两…赏赐伙计工匠支出约八两…府衙日常打点…”
她口中喃喃,笔下如飞。一组组数据被她从记忆深处精准提取、严谨重组,凭借对改良版复式记账法内在勾稽关系的深刻理解,迅速在纸上勾勒出云锦记近期的财务轮廓。这虽非原账,却是基于事实和严密逻辑推演出的“数据模型”,足以在关键时刻,戳穿对方任何在账目上的明显诬陷!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约定好的鸟鸣声。阿贵回来了!
沈千计立刻开门,阿贵闪身而入,脸色铁青,带着压抑的愤怒。
“东家!猜得没错!那姓钱的龟孙,根本没回府衙!他带着账册,直接拐进了锦绣阁的后门!足足待了小半个时辰才空手出来!”阿贵气得声音发颤,“账册肯定留在那儿了!他们就是一伙的!”
果然!沈千计眼中寒芒一闪。对方竟如此肆无忌惮!
“看清了?确定账册留在锦绣阁了?”她追问,需要最确凿的证据。
“看得真真的!装账册的蓝布包袱,他进去时拎着,出来时胳膊底下空了!”阿贵笃定道。
“好!”沈千计非但不怒,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冷冽的弧度,“正愁没机会把事情闹大。他们这是自己递刀子了。”
她立刻低声对阿贵吩咐:“你立刻去找你那些市井兄弟,散出话去。就说……锦绣阁的文先生,为在赏纹会上压过我们,竟求了府衙的钱师爷,把云锦记的命根账本都‘借’去‘揣摩’了,想瞧瞧咱们的用料成本和买卖门道呢!记住,要说得有鼻子有眼,像是无意间听墙根得来的,重点突出他们官商勾结,吃相难看。”
舆论的刀子,该换方向了!一旦“官商勾结强夺商户账本”的流言传开,钱师爷和文先生必惹一身骚。
“妙啊!”阿贵眼睛一亮,兴奋地一拍大腿,“我这就去!保证说得满城风雨!”他再次领命而去。
送走阿贵,沈千计目光落在桌角那幅桑泉村地图上。自证和反制,都只是防御。真正的破局,在于进攻!张师傅那边的行动,才是决定生死的关键。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翠珠送来了她尽力回忆默写出的核心数据。沈千计快速核对,结合自己的推演模型,心下稍安,确保了店铺日常运营能勉强进行下去。
晌午过后,后院门再次被轻轻推开。满身风尘、神色却异常振奋的张师傅闪身进来,反手插上门闩。
“小姐!”他声音沙哑却激动,眼中闪烁着光,“桑泉村那边,有门儿!”
沈千计心下一震,立刻将他引入内室:“慢慢说,具体情况!”
张师傅灌了一大口凉茶,急声道:“我按您的吩咐,没找石老五,直接寻了村里最憋屈的几户。一开始他们怕得罪石老五,不敢答应。我就按您说的,当场拿出十两现银,订了老王头家今年所有的丝,又细细说了咱的收丝标准和那‘淡浆增韧’的法子能让他们以后的丝更值钱!”
他脸上放出光来:“您没瞧见,那老王头和他婆娘手抖得呀……消息跟风一样传开,现在村里好几户都心动了,偷偷来找我打听!就是还怕石老五报复,不敢明着答应。”
“石老五那边呢?”沈千计追问。
“哼!那蠢货!”张师傅不屑地撇嘴,“还做着‘大人物’一倍半价钱包圆的美梦呢!鼻孔朝天,根本没把散户的动静放在眼里。接触他的,就是孙家大管家!开的空头支票,说明年收,价钱好说,但一文钱订金没给!”
果然!孙家想用高价空口许诺垄断源头,却吝于付出实际成本。傲慢,是他们致命的战略误判!
“太好了!”沈千计猛地站起身,眼中精光爆射,“他们傲慢,便是我们的机会!张师傅,您立下大功了!”
她脑中飞速盘算:近日“墨点禅心”热卖,回笼了不少现银,库中应能凑出近八十两。这笔钱,必须立刻变成桑泉村的契约!
“翠珠!立刻开箱,将库中能动用的现银,全部取来!”
“张师傅,您再辛苦一趟!”她看向老工匠,语气郑重充满信任,“我知道您劳累,但此事关乎云锦记生死存亡,非您不可!请您立刻带着银子和拟定好的契书草案返回桑泉村!告诉那些散户,云锦记说话算话,现银收丝,标准透明,价格公道!谁先签契,明年开春,我们优先提供桑苗和技术指导,保他们丝质更上一层楼!若怕石老五,签了契,便是云锦记的人,我沈千计绝不让他们任人欺凌!”
她要将口头承诺变为无法反悔的契约,用真金白银和未来保障,击碎散户最后的犹豫!
“另外,”沈千计目光锐利,“想办法,让石老五‘无意中’知道,孙家许给他的高价,是镜花水月,根本没打算真给。甚至……可以暗示他,孙家真正想合作的,可能是邻村的‘上林苑’。”
她要让石老五从美梦中惊醒,从孙家的盟友,变成一颗不安的、甚至可能反噬的棋子!
张师傅被这份重托和连环妙计激得热血沸腾,所有疲惫一扫而空,胸中豪气顿生:“小姐!您就瞧好吧!老头子我拼了这把老骨头,也定把桑泉村给您撬开一道口子!”他接过翠珠取来的沉甸甸的钱袋和契书草案,如同捧着决胜的兵符,再次匆匆离去。
送走张师傅,沈千计独立院中。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城内,她用流言这把软刀子,暂时逼退了官商勾结的明枪。
城外,她用真金白银和未来愿景作钩,直刺对方供应链布局的软肋。
双线出击,以攻代守。
她缓缓握紧掌心,指尖冰凉却充满力量。
风暴并未停息,但她已不再是那个只能被动承受的孤女。她握住了风帆,开始尝试着,在这惊涛骇浪中,驶向属于自己的航道。
接下来的日子,将是舆论在城内的发酵,与银钱在乡间的无声较量。
而结果,将决定云锦记能否真正……破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