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远镖局的两位老师傅,在天擦黑前就如两道沉默的影子,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云锦记的日常。洪师傅寡言少语,目光扫过人时却带着刀锋般的审视,坐镇工坊;雷师傅更精于市井潜行,负责暗中护卫归家的张师傅。他们不参与任何劳作,那份专业带来的沉静威慑力,让店内紧绷的气氛稍稍缓解。
翠珠雷厉风行。西厢房被迅速清理出来,装了重锁,库房钥匙与她随身携带的东家钥匙成了最高信物。每日的采买变成了一场无声的战术演练,路线、人员、甚至采买的摊位都每日一变,归来后的验毒程序严格到近乎苛刻。起初还有伙计嘀咕太过麻烦,但看到翠珠和东家每次都亲自验看、试吃,所有怨言都咽回了肚子里。
张师傅带着两个最得力的学徒,彻底泡在了后院那台备用织机旁。“软金绡”的柔与“冰蚕丝”的韧,在一次次失败的配比中艰难地寻找着平衡点。老工匠的眼底布满了血丝,但那股不服输的韧劲却被彻底激发出来。
而阿贵,则按照沈千计的指示,将“墨点禅心”每日限量五件、需提前三日预定的消息,用一种刻意营造的“惋惜”和“神秘”口吻散播了出去。同时,那批用普通材料赶制的“细雨敲荷”系列一上市,其亲民的价格和清新巧思的纹样,果然迅速吸引了另一批顾客,店铺门口依旧保持着可观的人流,成功掩盖了核心工坊面临的原料危机。
一切似乎都在重回正轨,铁壁般的防御正在成型。
然而,真正的毒蛇,总是悄无声息地选择最刁钻的角度发起攻击。
第三日午后,孙家别院一间密室内。
孙世仁烦躁地踱步,听着手下管事的回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
“………云锦记那边,防守得铁桶一般。采买路线日日不同,验毒苛刻,我们的人完全找不到下手的机会。工坊里多了两个硬茬子,看着像是镖局的人,眼神毒得很,兄弟们不敢靠太近。”
“废物!”孙世仁猛地将茶杯掼在地上,碎片四溅,“一点小事都办不好!”
“爷,息怒。”坐在下首的文先生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三角眼里闪烁着毒蛇般的冷光,“硬碰硬既已难以下口,我们便换个法子。打蛇,要打七寸。”
“七寸?她的七寸在哪儿?”孙世仁没好气地问。
“她的七寸,就是她如今最倚重的东西——规矩。”文先生阴恻恻地一笑,“她不是赏罚分明,数据说话吗?她不是靠着那套看似公平的规矩收买了那帮贱奴的心吗?那我们便从这‘规矩’入手,让她自乱阵脚,让她亲手……毁了她自己立的规矩!”
他招手让孙世仁附耳过来,低声细语了一番。
孙世仁脸上的暴躁渐渐被一种狠毒又得意的神色取代,他猛地一拍大腿:“妙!就这么办!我看她这次还怎么装那个镇定自若的东家!”
又两日平静过去。
云锦记后院,张师傅布满红丝的眼睛猛地爆发出狂喜的光彩,他几乎是颤抖着抚摸着织机上刚刚取下的一小段新料子——以“软金绡”为经,“冰蚕丝”为纬,按特定比例混纺,虽成本高昂,但其呈现出的柔韧质感与独特的珍珠般光泽,竟比之前的“雪里青”生丝更胜一筹!尤其适合表现“墨点禅心”那种需要极致张力和垂坠感的意境!
“成了!小姐!成了!”老工匠声音嘶哑,却激动得难以自持,捧着那匹料子如同捧着初生的婴儿,“此布一出,什么‘雪里青’,都是俗物!”
沈千计仔细查验着布料的每一寸肌理,紧绷的心弦终于为之一松。技术壁垒,再次被突破!这意味着,即便桑泉村的丝源暂时被污染,他们也有了备份方案,甚至…是更优的选择!
“张师傅,您又立一奇功!”沈千计毫不吝啬她的赞赏,“所有参与此次试制的工匠,赏银五两!您个人,再赏二十两!”
院内顿时一片欢腾。
然而,就在这片喜悦之中,翠珠却面带忧色地匆匆走来,低声在沈千计耳边道:“小姐,负责‘细雨敲荷’缝制的刘婶子,刚才和负责质检的小李…吵起来了,闹得很大,好多人都看着呢。”
沈千计眉头微蹙:“所为何事?”
“为…为了一枚盘扣。”翠珠语气有些难以启齿,“刘婶子交上来的十件新品,小李检验出其中一件的盘扣缝得略有些歪斜,按规矩扣了五分。刘婶子不依,说小李故意刁难,吹毛求疵,还嚷嚷着…说这规矩根本就是不让人活,逼着人去做根本做不到的完美…”
沈千计目光一凝。
规矩、苛责、吹毛求疵…这些词,精准地刺向了她管理体系的根基。
她立刻起身:“去看看。”
工坊一角已围了不少人。刘婶子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手里举着那件被判定为次品的衣裳:“………就这么一点点歪!根本看不出来!凭什么扣我五分?那五分就是五文钱啊!我白日黑夜地赶工,眼睛都快熬瞎了,就换来这般刁难?这规矩还有没有点人情味儿了?”她家中病儿正等钱抓药,这被扣的五文钱和可能影响后续工分的担忧,像火星一样点燃了她连日来的焦虑和积压的怨气。
质检小李是个半大少年,脸涨得通红,却仍坚持着:“刘婶,规矩是东家定的,歪了就是歪了,数据板上写着呢…”
“数据板数据板!你就知道数据板!东家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刘婶子如同被点燃的炮仗,声音尖利起来,“我看就是变着法儿地克扣咱们工钱!立个名目好罚钱!”
周围工匠们窃窃私语,神色各异。有人觉得刘婶子小题大做,有人却面露戚戚,似乎也积压了些许对严苛标准的不满。
沈千计排众而入,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件衣裳和争吵的两人。她没有立刻发言,而是先拿起那件次品,仔细看了看那枚所谓的“歪斜”的盘扣——以常人眼光看,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若按照她制定的、用于打造“云锦记”品牌精度的高标准,确实属于瑕疵。
“刘婶。”沈千计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议论声瞬间消失。
刘婶子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噗通一声跪下来:“东家!您要给我做主啊!小李他这是故意刁难…”
“衣服我看了。”沈千计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波澜,“扣五分,按规矩办事,并无错处。”
刘婶子的哭诉戛然而止,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地看着沈千计。
沈千计却没有看她,目光转向所有围观的工匠:“我知道,新的标准很严,严到有时让人觉得不近人情。很多人心里或许都在想,差不多就行了,何必如此苛求?”
众人沉默,眼神却说明了一切。
“因为我们要卖的不是‘差不多’的货色!”沈千计的声音陡然拔高,清冷的目光如寒星般扫过每一个人,“我们要卖的是‘云锦记’这三个字!是别人仿冒不来、替代不了的招牌!今天一枚盘扣可以歪一丝,明天一道线脚就能差一毫!这一点点差出去,用不了多久,云锦记就会变回从前那个无人问津、任人欺压的烂摊子!”
她拿起那件次品,猛地抖开:“到时候,你们手里做的,就不是值钱的金疙瘩,而是没人要的破烂!你们拿到手的,也不会是现在厚厚的赏钱,而是当初那点塞牙缝都不够的工钱!”
字句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觉得规矩严?可以!现在就可以离开,云锦记绝不留难!但留下来的人——”她目光如炬,一字一句道,“就必须守我沈千计的规矩!因为这套规矩,能让大家的手艺变得更值钱,能让大家的日子过得更有奔头!”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将那件次品扔给翠珠:“拆了盘扣,返工。刘婶,此次扣分照旧。若再有无理喧哗,扰乱工坊秩序,按规矩逐出云锦记,永不录用。”
冷酷,精准,没有丝毫转圜余地。
刘婶子瘫软在地,再也说不出话。
周围所有工匠都下意识地挺直了脊背,眼神里的些许抱怨和散漫被彻底击碎,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凛然的敬畏和对规则的绝对遵从。
风波瞬间平息。
但沈千计的心,却沉了下去。
刘婶子是店里的老人,平日里虽有些计较,但绝非胡搅蛮缠之人。家中困难或许是真,但今日这精准的发作点和煽动性的话语……这不像抱怨,更像是一根被精心点燃、投掷进来的毒捻子。
目的,就是为了引爆工坊内部对严苛管理潜在的不满情绪,从内部瓦解她的权威,破坏她赖以生存的“规矩”体系。
孙家和文先生,果然换了更阴毒的路数。他们不再从外部强攻,而是开始试图从内部,腐蚀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铁壁。
沈千计缓缓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方才因处理闹剧而冰冷的指尖悄然握紧。
腐蚀她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铁壁?
她眼底非但没有恐慌,反而掠过一丝冰冷刺骨的锐芒。
那就试试看吧。
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她这云锦记,到底是朽木,还是经得起烈火淬炼的真金!
下一局,已然在看不见的地方悄然布子。
而她,已看清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