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千计那句“按规矩办”和“永不录用”的冰冷裁决,如同数九寒天里兜头浇下的一盆冰水,不仅彻底浇灭了刘婶子眼中最后一丝希冀的火星,也让整个云锦记工坊瞬间鸦雀无声。
先前还窃窃私语、或带着同情或心存同样怨气的工匠们,此刻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放轻了。东家的态度明确得近乎残酷——那面写满数据的绩效看板就是铁律,不容置疑,更不容挑衅。它不再仅仅是通往赏钱的阶梯,更像是一道冰冷坚硬、撞上去非死即伤的铜墙铁壁。
刘婶子瘫坐在地,无声地淌着眼泪,那被扣掉的五文钱和当众被斥责的羞耻,远不如“东家不再信我”这个认知让她绝望。
沈千计面沉如水,没有半分心软。她深知,此刻一丝一毫的退让,都会被暗中窥伺的眼睛无限放大,成为瓦解她权威的第一道裂缝。规则的绝对公正,必须用最冷酷的姿态来维护。
“翠珠,”她声音平稳无波,听不出任何情绪,“带刘婶下去,结清今日工钱。那件次品,拆扣重做的工分,记到别人名下。”
“是,小姐。”翠珠低声应下,上前搀扶起失魂落魄、几乎站立不稳的刘婶子,走向后面的账房。
沈千计目光如冰冷的探针,再次缓缓扫过全场。所有人下意识地避开了她的视线,埋头于手中的活计,织机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要整齐、急促,却也…更显紧绷,一种无形的压抑弥漫在空气中。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工坊恢复了秩序。
但沈千计心中的警报却尖鸣不止。刘婶子的爆发太过突兀和精准,像是一颗被精心计算过角度和力道的石子,目的就是为了在她这潭逐渐平静的水面下,激荡起厌恶与不满的暗流。
是谁投的石子?目的仅仅是为了制造一场混乱吗?
她不动声色地踱回书房,脑中已如最精密的算盘般飞速复盘。刘婶子负责的是新系列“细雨敲荷”的缝制,这批产品用料普通,旨在走量维持现金流,工艺要求相对“墨点禅心”而言本应宽松。质检小李是张师傅力荐的学徒,为人老实刻板,只认数据…
“阿贵。”她对着空气般轻声唤道。
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的阿贵立刻出现在门口,眼神锐利:“东家,您吩咐。”
“去查两件事,要快,要隐密。”沈千计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第一,刘婶子家里最近是否出了必须用大钱的急事?第二,最近有没有人,尤其是能和孙家或锦绣阁扯上关系的,接触过刘婶子或者质检小李?哪怕只是街头‘偶遇’闲聊,说了什么,一字不漏地给我挖出来。”
“明白!”阿贵领命,身形一闪,便再次融入院外的市井人潮之中。
调查需要时间。沈千计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深知对手绝不会只撒下一颗种子就指望它自己长成撼动大树的毒藤。一定还有后手,更阴毒的后手。
果然,接下来的两日,工坊内气氛诡异。表面上风平浪静,效率甚至因为众人的紧绷而略有提升,但一种无形的隔阂与猜疑,如同潮湿角落里生出的霉斑,在暗地里悄然滋生、蔓延。
偶尔会有极细微的、压抑着的议论声,像蚊蚋般飘进沈千计的耳朵:
“……东家这次…太狠心了点,刘婶子多难啊……”
“……谁说不是,一点情面不讲,那规矩是死的,人可是活的……”
“……哎,少说两句吧,好好干活,千万别撞枪口上……”
这些言论如同滑腻冰冷的毒蛇,悄无声息地缠绕、噬咬着人心的根基。
期间,张师傅成功将“软金绡”与“冰蚕丝”的混纺工艺稳定下来,新织出的少量料子光泽质感极佳,证明了技术突围的成功。但老工匠也忧心忡忡地来找沈千计:“小姐,坊里气氛不对,大家干活都提着心,吊着胆,生怕出错,这样下去…人心散了,队伍可就不好带了。”
沈千计点头,表示知晓。她需要破局,需要一个契机,既能重申规则的不可侵犯,又能重新将散掉的人心凝聚起来。
转机发生在第三日傍晚。
阿贵带回了调查结果,脸色凝重,眼底压着怒火:“东家,查清楚了。刘婶子的独子前几日突发急病,看了郎中吃了药,但病情反复,花费不小,她确实急需用钱。但更关键的是,”他顿了顿,声音更冷,“就在她和质检小李吵架的前一天,锦绣阁一个负责采买的婆子(我通过菜市线人确认了此事),‘偶然’在菜市遇到了慌慌张张抓药的刘婶子,‘好心’地拉她到一边,告诉她云锦记如今规矩严苛,动不动就扣钱罚工,好多老伙计都叫苦不迭,还‘感慨’说要是放在他们锦绣阁,像刘婶子这样的老手艺人了,东家肯定多少会体恤些,绝不会为了一点小瑕疵就如此苛待…”
引蛇出洞!果然是锦绣阁在背后搞鬼!他们不敢直接收买(风险太大且容易暴露),而是选择了更阴险毒辣的心理战术:利用刘婶子的家庭困境和可能存在的怨气,通过“看似同情实则煽风点火”的闲话,精准地放大她对严格管理的恐惧和不满,间接煽动了她那日的爆发!
“那质检小李呢?”沈千计问,指尖冰凉。
“小李那边很干净,没人接触过他。他就是个认死理的性子,眼里只有标准,油盐不进。”阿贵答道。
沈千计沉吟片刻,心中已有全盘计较。
次日清晨,工坊开工前,沈千计将所有人再次召集到那面沉默而威严的绩效看板前。
众人心中惴惴,不知东家是否又要宣布什么更严苛的新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沈千计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最后落在了人群中低着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起来的刘婶子身上。
“刘婶。”她开口。
刘婶子浑身猛地一颤,脸色煞白如纸,绝望地抬起头,以为自己终究难逃被当众驱逐的厄运。
然而,沈千计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大吃一惊:“你儿子的急症,好些了吗?”
刘婶子彻底愣住了,张着嘴,喉咙哽咽,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家里的难处,我知道了。”沈千计语气依旧平静,却似乎少了几分以往的绝对冰冷,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沉缓,“云锦记的规矩,是铁打的,赏罚分明,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工作出错,该罚必须罚。昨日之事,到此为止。”
她话锋一转,清冷的目光看向每一个人:“但云锦记,也绝非毫无人情味的冰窖。员工家有急难,东家若不知晓,便无法施以援手。我思虑良久,今日起,设立‘互助章程’。日后谁家中确有急难,急需用钱,可私下寻翠珠说明情况,经核实后,可由店铺先行无息借支部分工钱,后续从月钱中分期扣还。此乃救急,非是赏赐,更不可因此耽误工坊标准,坏了规矩!”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尤其是那些同样背负着家庭重担的工匠,眼睛瞬间亮了!东家并非不近人情,她只是将“情”与“规”分得清清楚楚!规矩是冰冷的铁壁,保护着所有人的公平;而这“互助章程”,则是铁壁之上开的一扇小窗,透进一丝温暖的、救急的光!
刘婶子更是呆立当场,眼泪再次汹涌而出,这次却是混合着无尽羞愧与劫后余生般感激的热泪。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泣不成声:“东家…我…我错了…我不是人…我不该闹事…我…”
“起来。”沈千计淡淡道,语气不容置疑,“规矩就是规矩,你昨日之过,罚已领受,此事揭过,日后用心做工便是。但你儿子看病的钱,若还不够,现在就可去找翠珠办理借支。”
恩威并施,公私分明!既捍卫了规则的绝对权威,又展现了东家洞悉一切、体恤下情的胸怀。
这一手,瞬间将锦绣阁阴险的离间计击得粉碎!不仅化解了潜在的怨气,反而将“规矩”和“东家的关怀”更深地、更牢固地刻入了每个人心中。工坊内那股无形的紧绷和猜疑,顷刻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复杂、更稳固的信服与敬畏。
然而,就在人心渐定、气氛刚刚回暖之际,前店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急促的脚步声和喧哗,打破了这短暂的平静!
一个面生的、穿着体面家仆服饰的男子,竟不顾伙计阻拦,满脸“焦急”地直闯工坊后院,声音尖利地喊道:“哪位是沈东家?快!快!我们家老夫人突发急症,心悸气短,昏迷前竟指名要枕着你们云锦记那‘墨点禅心’的料子才觉舒坦!府里派我星夜赶来,不管多贵,立刻买两匹回去救命用!这可是救命的大事啊!”
这消息来得突兀又诡异,透着一股精心设计过的不自然。指名要“墨点禅心”救命?这说辞简直是把‘陷阱’二字明晃晃地写在了脸上!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过来。
沈千计心头猛地一凛,方才因化解内部危机而稍松的心弦骤然绷紧至极限!
她看着那神色“焦急”、眼神深处却难掩一丝飘忽与算计的家仆,一个念头如电光石火般劈入脑海——
这绝不是什么雪中送炭的生意!
这是对手被她化解内部危机后,恼羞成怒,迫不及待投来的又一记毒招!而且,是直奔着要她万劫不复而来的绝杀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