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家仆尖利的嗓音还回荡在工坊院内,如同冷水泼入滚油,瞬间炸起一片死寂。
“救命?”沈千计心中冷笑,面上却纹丝不动,目光如最精密的探针,瞬间锁死对方。衣衫料子尚可,但鞋帮边缘沾着新鲜的泥点,绝非“星夜赶来”应有的风尘仆仆;眼神里的“焦急”浮于表面,深处却藏着一丝急于完成任务的飘忽和…不易察觉的倨傲。
锦绣阁的走狗,演技拙劣得令人发笑。
所有工匠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紧张地望过来。刚刚被安抚下去的人心,瞬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救命”大事吊到了半空。
翠珠下意识地上前半步,想拦在沈千计身前,被沈千计一个极轻微的眼神制止。
“哦?”沈千计开口,声音平稳得像是在讨论今日的天气,“贵府老夫人急症,确是大事。不知府上是?”
那家仆被问得一噎,眼神闪烁了一下,随即挺直腰板,语气带上一丝刻意的优越:“我家老爷乃江宁府通判大人至交,此番老夫人来江宁小住,突染恙疾,听闻贵铺‘墨点禅心’有静心宁神之效,特命小的来求购。价钱好说,只要货好,救得老夫人,便是双倍、三倍亦无不可!”
通判至交?扯虎皮拉大旗。真若是官眷,岂会让一个家仆如此莽撞闯店?更可笑的是,“静心宁神”?这说辞怕是文先生那群酸腐文人憋了半宿才想出来的吧?沈千计几乎能想象出对方在背后如何绞尽脑汁给她罗织“功效”,好让这陷阱显得更“合理”。
“原来如此。”沈千计微微颔首,脸上适时露出一丝“凝重”与“为难”,“承蒙贵府老夫人抬爱,云锦记本不该推辞。只是…”
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与坚持:“‘墨点禅心’工艺极其繁复,用料苛刻,成品率十不存一。如今库中仅剩的两匹,乃是预备三日后‘织造局’大人亲临检视的贡选样布,已登记在册,实在不敢擅动。若误了织造局的差事,云锦记万死难辞其咎。”
拉大旗?看谁扯得更大!织造局的名头压下去,对方若再纠缠,就是公然与上官争利。
那家仆脸色果然变了一变,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显然没料到沈千计会搬出这尊大佛,气势顿时矮了三分,强自争辩道:“这…救人如救火,织造局大人想必也能体谅…”
“大人自然体恤民情。”沈千计截断他的话,语气陡然变得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种“急人所急”的热切,“不过,老夫人安危要紧!这样,若贵府确需此布救命,云锦记愿破例一试!只是…”
她目光锐利地看向对方,一字一句,清晰无比:“请贵府即刻出具通判大人或府上老爷的亲笔手书,注明情况紧急,自愿承担一切可能延误织造局公务之后果。同时,预付五百两订金,立下字据:此布售出,无论于老夫人病情有效与否,银货两讫,概不追责。只要手续齐全,云锦记立刻连夜赶工,拆了样布,也定在明日子时前,将货送至府上!”
条件一:官方背锅文书。条件二:天价订金。条件三:免责声明。
三个条件,一个比一个刁钻,一个比一个狠辣!尤其是那条“无论有效与否,概不追责”,简直是直接撕破了对方“救命”的伪装,将“可能无效”的风险赤裸裸地拍回对方脸上!
那家仆听得目瞪口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半天挤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他接到的指令是来施压、来道德绑架,逼沈千计在“救命”的大义名下慌乱接下订单,届时无论是以“延误工期”还是“无效致病”为由发难,都占尽先机。何曾想过对方不仅不接招,反而反手甩出这么一套组合拳,打得他晕头转向!
“这…这…五百两?手书?这…未免太过…”他支支吾吾,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的布料已然浸湿一片。
“怎么?”沈千计眉梢微挑,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疑惑”和“被质疑好意”的微愠,“莫非贵府并非诚心求购,亦或…对‘墨点禅心’的‘疗效’并无十足把握?若是如此,还是尽早延请名医为要,耽误了老夫人病情,云锦记可担待不起。”
以退为进,反将一军!直接将“你是不是在骗人”的质疑抛了回去。
“你…!”家仆被噎得面红耳赤,周围工匠们投来的目光已从最初的同情变成了怀疑和审视。他彻底乱了阵脚,僵在原地,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沈千计却不再看他,转身对翠珠淡然吩咐:“翠珠,送客。莫要耽误了贵人延医问药的正事。”
那逐客令下得干脆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家仆脸色铁青,最终在众人无声的鄙夷注视下,狼狈不堪地跺了跺脚,撂下一句“岂有此理”,便灰溜溜地转身疾步离去,仿佛身后有恶犬追赶。
工坊内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压抑不住的嗡嗡议论声,不少人脸上都露出解气和佩服的神情。东家这几句话,太厉害了!
沈千计却并未放松。她知道,这只是第一回合。对方一击不成,绝不会善罢甘休。
“阿贵。”她低声唤道。
阿贵立刻凑近。
“跟着他,看他回哪儿复命。另外,”沈千计眼中寒光一闪,“去找几个常在茶楼酒肆闲逛的‘快嘴’,把今日之事,‘如实’散出去。重点突出:通判至交家眷病重,不求名医反求一匹布救命;云锦记谨守本分,不敢以织物充药石,更不敢延误官差,反被斥责‘岂有此理’。”
舆论反击,即刻发动!你要用“救命”绑架我?我就把你架到“不信医术信布料”、“以权压人干扰官务”的火上烤!
“是!东家!”阿贵眼睛一亮,领命而去。
沈千计独立院中,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
毒饵已抛回,接下来,就看对方如何接招了。
她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弧度。
要斗?便看看谁能斗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