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外界所有的窥探与喧嚣。
门内,是另一种更为压抑的死寂。奢华的前厅里,只剩下沈万财、心腹老管家,以及浑身湿透、滴着泥水却背脊挺直的沈千计。
沈万财脸上那副“震怒”与“心疼”的面具瞬间剥落,只剩下冰冷的审视和极力压抑的烦躁。他盯着这个死而复生、言辞犀利的女儿,感觉无比陌生,且充满威胁。
“你闯下如此大祸,将沈家置于风口浪尖,”他冷声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重量,“如今打算如何收场?”
沈千计微微福身,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在光洁如镜的地砖上,她的声音却平静得可怕:“父亲,祸非我闯,女儿是受害者。但女儿明白,沈家的声誉重于一切。今日之事,孙家绝不会善罢甘休。”
沈万财皱眉,语气不耐:“你待如何?”
沈千计抬起眼,目光清冽,直刺核心:“孙家理亏,短期内必不敢再明着动手。但他们惯会用商业手段打压。女儿听闻,家中与孙家在漕运、布匹生意上多有往来?”
沈万财脸色更沉,这确是事实,也是他的痛处。
“父亲,当务之急,并非与孙家全面开战,而是稳固自身,让对方无隙可乘。”她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具穿透力,“沈家内部,需得铁板一块。今日林姨娘所为,已是内患之明证。若内部不稳,如何应对外部强敌?女儿多留在府中一刻,便多一分危险,亦多一分给父亲招惹是非的可能。”
沈万财被说中心事,但仍不耐烦:“这些我岂不知?与你何干?”他需要一个解决方案,而不是分析。
沈千计深吸一口气,抛出了她深思熟虑的计划:“为绝后患,女儿愿为父亲分忧,自请离府。”
沈万财一怔,眼中闪过讶异,随即是深深的审视。他没想到她会主动提出离开。
“女儿‘死而复生’,留于府中,于父亲而言,既是与孙家对质的活证,亦是一个时刻提醒众人今日之乱的‘不祥之人’,更会持续招来林姨娘的嫉恨与暗算。”她的理由无比充分,直指沈万财的利益核心,“于我而言,府中危机四伏,性命堪忧。故请父亲允我离府暂避,于您于我,皆是两全之选。”
沈万财神色明显松动,显然觉得这话极有道理。将这个麻烦且不祥的女儿送走,似乎是眼下最优解。“你要去何处?”他语气稍缓,但警惕未消。
“女儿愿去城外庄子静修,为母亲诵经,也为父亲祈福。”她以退为进,姿态放得极低,但话锋随即一转,精准抛出了真正的目标,“但空度光阴非我所愿,亦恐辜负父亲生养之恩。女儿听闻渭水畔的‘云锦记’连年亏损,已是家中负累。女儿不才,愿暂代管事之职,尝试整顿。”
沈万财闻言,眼中闪过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讥诮,他微微眯起眼,身体前倾,带着审视和试探:“你要云锦记?你可知那铺子情况有多糟?连换了三任管事都无力回天。你从未接触过生意,凭什么觉得你能成?”他根本不信,只觉得她或许是想找个由头捞点好处。
沈千计迎着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语气平静却笃定:“事在人为。最坏,不过回到原点,于父亲并无损失。若三月内无法扭亏为盈,女儿认输,任凭父亲处置,永不再提任何要求。若能侥幸成功,盈利皆归公中,女儿只求一安身立命之资,并……”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并请父亲彻查母亲当年嫁妆账目,以示公允。女儿身为嫡女,只是想拿回一份明明白白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求父亲成全,也好了却女儿一桩心事,日后方能安心静修,不再旧事重提。”
最后四个字“不再旧事重提”,像一根针,精准地扎在了沈万财最敏感的地方。这事关乎他的名声和过往,是他理亏之处。用一个早已亏损、他本就打算丢弃的铺子,换来内部稳定、打发这个麻烦、并彻底堵住她追讨嫁妆的嘴……这简直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沈万财沉吟片刻,脸上露出“权衡”与“无奈”的表情,终于做出了决断:“……你既有此心,为父便给你一个机会。但云锦记情况复杂,你若无力回天,休怪为父家法无情!”
“女儿明白。”沈千计垂眸,掩去眼底的冷光。
沈万财转向老管家,吩咐道:“吩咐下去,云锦记一应事宜,暂由千计掌管。三月内,一应账目直接报给她,不必再经府中。其余人等,不得干涉。”他这是彻底甩锅,划清界限。
“谢父亲。”沈千计屈膝行礼,目的已然达成。“女儿即刻收拾,今日便离府。”
……
三日后,渭水河畔,云锦记。
铺面倒是不小,却门可罗雀。柜台积着薄灰,货架上的布料色彩黯淡,样式陈旧。仅有的两个伙计歪靠在墙角打盹,一个老工匠在后院有气无力地踩着织机,发出吱呀的哀鸣。
看到新东家是个年轻女子,伙计们眼中闪过轻蔑,懒洋洋地起来行礼,态度敷衍。
翠珠气得眼圈发红,沈千计却面无表情。
她径直走到柜台,拿起那本厚厚的、布满污渍的账本,快速翻动起来。
纸张哗啦作响,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行行数字飞速映入脑海,被迅速拆解、重组、分析。
伙计和王管事(之前被林姨娘安排在这里的心腹)交换了一个嘲讽的眼神,等着看这个娇小姐如何出丑。
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沈千计合上了账本。
她抬起眼,目光精准地落在那个一脸倨傲的王管事身上。
“王管事,”她的声音平静无波,却让王管事心里莫名一咯噔,“上月账面显示,购入苏杭软缎一百匹,耗银一百五十两。但同期,‘布料损耗’一项,报损十五匹,耗银二十二两半。”
王管事强自镇定:“回小姐,织造难免有瑕…”
“是吗?”沈千计打断他,并不急于亮底牌,而是顺手拿过柜上的记账毛笔和一张废纸,一边说,一边从容地写下关键数字:“一百匹,一百五十两。报损十五匹,二十二两半。损耗率,一成五。”
笔尖不停,她在数字下方飞快地画了两个高度悬殊的方柱,直观得刺眼!伙计们都忍不住伸头看。
“可我核对了过去半年的账目。”她放下笔,目光如冰刃,直刺过去,“凡经你手采买的批次,损耗率恒定在一成五。而经前一位李管事采买的,损耗率从未超过半成。”
“更巧的是,”她声音陡然转冷,“城西‘永昌布行’的老板,恰巧姓王,是你的堂弟。他铺子里卖的‘次品’缎子,花色质地,与我库房里那些‘报损’的料子,如出一辙。需要我现在就差人去请府衙的账房师爷,把这笔账算到毫厘,看看够不够你流放三千里吗?!”
王管事看着那鬼画符般却又一目了然的“图”,又看看周围伙计们恍然大悟、继而愤怒的眼神,最后对上沈千计那双洞悉一切、毫无温度的眸子,他仿佛看到了自己通往牢狱的路……双腿一软,噗通瘫倒在地,磕头如捣蒜:
“小姐饶命!小姐饶命!是小的一时糊涂!猪油蒙了心!小的愿意双倍…不!三倍退还!求小姐高抬贵手,千万别报官啊!”
沈千计冷漠俯视:“滚。明日午时前,银子不到账,后果自负。”
王管事如蒙大赦,连滚爬爬逃窜而去,留下满店死寂。
那个之前打盹的伙计看着沈千计,手抖得几乎拿不住布,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敬畏。后院的老工匠张师傅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那双原本浑浊麻木的眼睛,此刻正死死盯着桌上那惊世骇俗的“柱状图”,嘴唇微微颤抖,仿佛看到了什么神迹。
沈千计抬手,用指尖敲了敲那画着图的账本,沉闷的叩击声如同敲在每个人的心口。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旧账,清了。”
“新账,”她目光扫过噤若寒蝉的伙计和眼神炽热的张师傅,“现在开始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