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锦记内，劫后余生的狂喜沉淀为一种紧绷的亢奋，空气里仿佛绷着一根无形的弦。墙上那面“绩效看板”像块磁石，吸住了所有人的目光，每日的得分与叮当作响的赏钱，刺激着神经，也悄然滋长着竞争的暗火。
沈千计冷眼旁观。短期激励已见效，但这支队伍仍是凭本能厮杀的散兵游勇。强敌环伺，她需要的是令行禁止、能打硬仗的精锐——必须用最快的速度，将现代管理的钢铁骨架，压进这古旧工坊的血脉之中。
织机声正酣，她突然一抬手，清冷的声音斩断了满室喧嚣：“停。”
所有动作戛然而止。工匠们愕然抬头，不解地望来。
她走到两匹刚下机的布前，指尖如刃，缓缓划过布面，最终停在一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
“张师傅，您来。”声音不高，却让所有人屏住了呼吸。
张师傅心头一紧，赶忙上前，依言仔细抚摸比对，脸色渐渐凝重：“小姐…这匹…似乎…手感略微疏了一些？”他凭的是几十年浸淫的手感，语气里带着不确定。
“不是似乎。”沈千计声音冷冽，不容置疑。她倏地从袖中滑出一把特制的、刻满细密格线的竹尺，精准地卡在布面：“看清楚了？经纬密度，差了整整五丝！”
那冰冷的格线刻度，将那细微差异放大到无可辩驳！工匠中发出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
资历最老的刘工匠脸上挂不住，忍不住嘟囔：“东家，手工织造，全凭手感心传，难免毫厘之差，这…未免太吹毛求疵…”
“吹毛求疵？”沈千计目光如电，倏地扫向他，锐利得几乎能剥开人皮：“当我们的布卖一百二十文，别家的仿品咬着牙卖八十文时，买家的吹毛求疵就是砸向我们脑门的石头！这‘毫厘之差’就是生死天堑！”
她猛地抓起那匹密度不足的布，双手用力一撕！“嗤啦——！”一声刺耳的裂帛声炸响，布匹应声裂开一道狰狞的口子！
“看！”她将裂口亮给众人，声音淬着冰：“这里就是弱点！若这是客人订的货，我等如何交代？！是磕头赔钱，还是让人指着鼻子骂我们云锦记是欺世盗名的破烂货？！”
众人脸色煞白，那刘工匠被怼得面红耳赤，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话。
“从今日起，云锦记的布，没有‘难免’，只有‘达标’！”她转身，炭笔如刀，在木板上划下清晰的表格：“经纬密度、纱线捻度，给我设一条‘生死线’！每日抽检，数据白纸黑字登记入册！”
她目光转向一旁眼神专注却紧张的学徒小李：“小李，你心细如发，日后专职质检。查出一处重大瑕疵，赏五文。漏检一处，”她语气冰寒，字字砸地，“罚十文！三次漏检，自己卷铺盖滚蛋！”
小李一个激灵，热血猛地冲上头顶，又觉双腿发软，死死攥紧拳头才站稳：“是！东家！小的…小的用这双眼珠子担保！”
张师傅死死盯着那表格，眼中却爆发出骇人的精光，激动得花白胡子都在颤抖：“好！好一个‘数据说话’！白纸黑字，好坏立判！偷奸耍滑的无处藏身，下苦功的有据可依！小姐，此法…此法大善！”
沈千计颔首，语气不容置疑：“还不够。张师傅，请您带着老师傅们，把调浆的浓淡、投梭的力道、打纬的节奏，这些口口相传的诀窍，全都摸出个‘最佳数’来，写成章程，画成图样。新来的学徒，照章学习，少走弯路，快出好活。”
“小姐放心！”张师傅胸中豪气顿生，拍着胸脯：“老头子我定把压箱底的东西都掏出来！让咱们云锦记的章程，成了这渭水河畔织造行当的‘金科玉律’！”
恩威并施，铁血柔情
傍晚，沈千计让翠珠特意加菜，更搬出一小坛醇厚的黄酒。
她亲自执壶，为每位工匠斟满酒碗。最后，走到那白天顶撞她的刘师傅面前。刘师傅面色尴尬，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
“刘师傅，”她开口，语气里却听不出半分责备，“您的手艺是好的，炉火纯青。只是这世道变了，以前的规矩护不住咱们了，得立起新规矩，才能在这豺狼窝里杀出一条活路。”她双手将酒碗递到他面前：“这碗酒，敬您往日的功劳，更盼您明日能带头，给兄弟们闯出这条新路来。”
刘师傅彻底愣住了，脸膛涨得通红，羞愧、感动、一股说不清的热血猛地涌上心头，他颤抖着接过碗，仰头“咕咚咕咚”一饮而尽，酒液顺着花白的胡须淌下：“东家！是…是老汉我糊涂！短视！您…您瞧好吧！明日我老刘的机子上再出一匹孬货，不用您赶，我自个儿跳进渭河里喂王八！”
风波再起，毒计连环
店内气氛刚回暖几分，阿贵竟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面无人色，声音都变了调：“东家！祸事了！锦绣阁…锦绣阁那帮杀才！他们仿了咱们的‘山川纹’！用的…用的是他娘的苏绣！针脚又密又亮堂，晃人眼！
“他们…他们还派了人，像癞皮狗一样满大街嚷嚷！说咱家的纹样是偷学他们的边角料，粗劣不堪！说…说…”他难以启齿，眼圈都红了，“说东家您来路不正，一个活葬爬出来的…怕是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狐媚子手段才攀附上的贵人…”
工坊内瞬间死寂。苏绣！那是他们眼下难以企及的高峰！而这恶毒到骨子里的谣言，更是如淬毒的匕首，直刺人心！
恐慌如冰水般泼下，瞬间浸透每个人。张师傅气得浑身乱抖，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骂不出来。
沈千计面沉如水，眸中寒芒骤凝，几乎能冻裂空气。她一言不发，快步走到案前，铺开纸，提笔蘸墨：“阿贵！说！他们仿了几款？具体什么配色？铺子里多少人？一字不漏！”
在阿贵急促混乱的描述中，她笔下如飞，寥寥数笔便勾勒出对方仿品那艳俗的图案。
看着那图案，她嘴角反而勾起一丝冰冷刺骨的弧度。
“东家…您…您还笑？”阿贵快急哭了。
“我笑他们，画虎不成反类犬，堆绸砌缎一身俗！”她声如碎玉，掷地铿锵：“我们的‘山川纹’，取的是山水神韵，要的是留白意境。他们只仿了皮毛，为显摆苏绣的奢华，拼命添红加绿，描金勾银，反而臃肿不堪，活像个暴发户，穿了一身绫罗绸缎，却遮不住满身的铜臭和俗气！”
她猛地抬头，目光如炬，扫过一张张惶惑不安的脸：“他们以为用更贵的针线就能压死我们？错了！他们根本不懂，我们要卖的不是布，是风骨！不是绣工，是意境！”
“张师傅！”她语速快如军令，不容置疑：“立刻停工！用库中最好的‘雪里青’生丝，按我新图样，赶制一批‘墨点禅心’！只要墨黑、雪白两色！墨点要洇染如云，留白要开阔似天！要的就是一股子‘舍我其谁’的孤高清气！”
“翠珠！备拜帖！要最雅致的！附言：‘闻夫人雅擅丹青，拙作偶得水墨禅趣，不敢专美，再奉清鉴。’”
“阿贵！去找那几个常在南市混饭的说书先生！散出话去：锦绣阁东施效颦，学虎不成反类猫！云锦记的纹样，是得了府尹夫人青眼的‘真风雅’，他们那身暴发户的打扮，连给夫人提鞋都不配！”
指令如疾风骤雨，狠辣精准，直刺要害！众人被这磅礴的自信和清晰的杀招彻底感染，恐慌尽消，一股灼热的斗志猛地炸裂开来！
“是！东家！”吼声震天，几乎要掀翻屋顶。
张师傅捧着那幅极致简约、却气韵生动磅礴的新图样，激动得老泪纵横：“小姐…这…这简直是…神了！老头子我就是熬干这身骨头，榨干这身血，也给您织出来！”
沈千计微微颔首，目光却似越过了众人，投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锦绣阁的毒计，反而成了送上门的一块绝佳垫脚石。用对方的庸俗，来反衬自己的高级。
这一局，她不仅要赢，还要赢得彻彻底底，在所有人心底刻下“云锦记=高级”的烙印。
而她清晰地看到，赏纹会上，与锦绣阁的短兵相接，必将是一场你死我活、不见硝烟的恶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