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家恶仆狼狈离去,云锦记内却并未立刻恢复平静。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喘息,以及对新东家沈千计愈发浓烈的敬畏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翠珠手脚发软地扶住柜台,声音还带着颤,眼中惊魂未定:“小姐…他们,他们真的走了?他们…他们刚才说要…”
“暂时。”沈千计的回答简洁而冰冷。她走到门口,目光锐利地扫过门外渐渐散去却仍不时回望的人群,心中警铃大作。孙家的退却绝非屈服,而是暂避锋芒。下一次的攻势,只会更凶猛、更致命。
她转身,看向店内众人。阿贵和福子脸上还残留着兴奋与后怕,更多是对那赤裸裸死亡威胁的后怕。张师傅则眉头紧锁,满是忧虑,那忧虑深处,是对未来人身安全的恐惧。
“今日之事,诸位都看到了。”沈千计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孙家要的不是我们关门,而是要我们死。云锦记从今日起,便是风口浪尖,更是刀尖舔血。”
众人心头猛地一紧,一股寒意从脊背窜起。
“但,”她话锋一转,目光扫过那一袋追回的赃银和焕然一新的店铺,眼神锐利如淬火的钢,“退一步是死路,进一步或可求生。危机之中,方显能耐。云锦记能否挺过去,乃至将来能否活下去,靠的不是我一人,而是在座每一位。铺子活了,赚了钱,我们才有银钱请护院、打通关节、买回一条命!墙上贴的规矩便是铁律,赏银一分不会少。铺子若倒了……”她停顿一下,目光扫过众人,“大家各自逃命,生死由天。”
没有空泛的鼓励,只有最直接、最残酷的生存利益捆绑。阿贵和福子的眼神瞬间被点燃,那是底层挣扎之人对活下去最赤裸的渴望。张师傅浑浊的眼中也迸发出锐利的光芒,匠人的傲骨被求生欲彻底激发。
“阿贵。”
“小的在!”阿贵一个激灵,挺直腰板,仿佛这样能更有安全感。
“你今日追款有功,胆识亦可嘉。赏银一两。”沈千计先肯定了他,随即神色一肃,“另,交给你第一个正式差事:从今日起,你负责留意街面动向,尤其是孙家及其关联商铺的动静,有无可疑人员窥探、有无对我们不利的传言,每日向我汇报。”
阿贵闻言,脸上闪过一丝犹豫和惧怕:“东家…孙家势大,小的…小的怕被他们发现…”
沈千计看着他,语气冷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你替我办事,我自然会护着你。第一,你的工钱,我会额外多加三成,作为你担此风险的补偿。第二,你只需远远观察,听些流言,无需靠近冒险。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她目光锐利,“你若真被发现,就将所有事推到我身上,说是我逼你去的。他们目标是我不你一个小伙计,如此反而安全。”
阿贵愣住了,他没想到东家连这一步都替他想好了!这不是画饼,是实打实的计划和保障!他胸腔中顿时涌起一股热流,激动得脸通红,用力一拍胸脯:“东家!您放心!小的明白了!定把这事办得漂漂亮亮,绝不给您惹祸!”
“福子。”
“东家吩咐!”福子立刻应声,眼神里带着敬畏。
“你的库存册子要加快,务必精确到每一尺布。完成后,我另有安排。”
“是!小的定仔细再仔细!”福子大声应道。
“张师傅。”
“小姐。”
“织机改良乃重中之重,需几日可成?”
“给老朽…三日!不,两日!两日内必定改出一台让小姐验看!”张师傅咬牙立下军令状,这不仅是技艺,更是生死时速。
“好。所需银钱,直接找翠珠支取。”沈千计点头,看向翠珠:“翠珠,给张师傅和学徒们备好宵夜,工钱按双倍算。老师傅的身子骨要紧,不能熬坏了。”
张师傅闻言,心头一热,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只是将那花白的头颅用力一点:“谢小姐!老朽…绝不辜负您的信任!”
“翠珠,你暂代账房与内管事一职,一应支出入库,皆由你登记造册,每日与我核对。此外,日后采买饮食,需格外小心,务必经你之手查验。”
翠珠脸色一白,立刻明白了其中的深意,重重点头:“奴婢明白!定寸步不离,仔细查验!”
分工明确,权责清晰。一套高效的管理与防御框架在几句话间便已搭建起来。众人领命而去,店内瞬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忙碌气息和一种紧绷的、如同备战般的蓬勃干劲。但与之前纯粹的恐惧不同,此刻每个人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被具体关怀和承诺点燃的韧劲。
……
第二日傍晚,张师傅红着眼睛,却兴奋无比地请沈千计验看新织机。
改良后的织机效率果然大增,动作流畅,省力不少。沈千计当场兑现承诺:“好!张师傅匠心独运,当为首功!翠珠,取五两银子赏给张师傅!另,传我的话:日后凡用此新机所织之布,售出后,所得利润抽半成,永久分予张师傅及参与改良的学徒!”
张师傅闻言,浑身剧震,猛地抬起头,眼眶瞬间就湿了!五两银子是厚赏,但这半成永利…这是将他这老匠人的手艺和余生,真正与云锦记的未来绑在了一处!是给了他一个金饭碗!
“小姐!小姐…这…这使不得!太重了!”他声音哽咽。
“使得。”沈千计语气肯定,“您的手艺,值这个价。云锦记不会亏待任何一个有功之臣。”
“老朽…老朽…”张师傅激动得说不出话,只能深深作揖,心中已下定决心,这条老命,就卖给这位东家了!
……
然而,就在次日(第三日)傍晚收摊,众人沉浸在初战告捷的喜悦中时,阿贵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这次不仅是愤怒,更有一种深深的恐惧。
“东家!不好了!不好了!”
“慌什么,慢慢说。”沈千计心头一紧,面上却沉静如水。
“是…是孙家!孙家绸缎庄明天…明天也要卖荷包香囊!花样…花样跟咱们今天卖的有七八分像!价格…只要八十文!”阿贵几乎要哭出来,“他们…他们肯定偷了咱们的样!还有…还有…”他喘着粗气,压低声音,带着哭腔:“我回来时,好像有人跟着我!我躲进巷子里才甩掉!东家,他们是不是要…”
店内瞬间鸦雀无声,刚刚的喜悦被一盆冰水彻底浇灭,那冰水里还带着血丝。
仿制!降价打压!还有…跟踪恐吓!这是商业上最直接也最恶毒的招式,更是人身威胁的升级!
张师傅气得浑身发抖,却也感到一阵寒意:“无耻!无耻之尤!”
翠珠急得眼圈通红,下意识地靠近沈千计,仿佛这样能安全些:“小姐,我们怎么办?他们…他们这是要往死里逼我们啊!”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沈千计身上,那目光里充满了依赖,也充满了对未知危险的恐惧。
沈千计沉默片刻,眼中非但没有慌乱,反而掠过一丝冰冷的、近乎残酷的锐芒。她先是看向惊魂未定的阿贵,沉声道:“阿贵,这次你做得很好,消息至关重要。赏银二两。记住,近期外出,务必与人同行,日落前必须回店。”(新增:危机时刻对下属安全的再次叮嘱)
安抚完阿贵,她才走到柜台边,拿起炭笔,在一张新纸上缓缓写下两个词:
【速度】、【创新】。
然后,她抬起头,看向惊慌的众人,嘴角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令人心悸的弧度。
“模仿?东施效颦罢了。他们仿得越快,越说明他们怕了。怕我们活下去,怕我们壮大。”
“阿贵,明日他们卖八十文,我们便卖五十文。”
“啊?五十文?那…那我们岂不亏了?昨日买的客人会不会闹?”阿贵彻底懵了。
“无妨。”沈千计淡然道,“昨日售出的,是张师傅呕心沥血的‘初代匠心款’,自然价高。明日这些,我改进了制法,是‘普惠走量款’,成本大降,权当回馈街坊,断了他孙家的念想,也告诉所有人,云锦记,死不了!”
她将几张刚刚画好的新图样递给张师傅。
上面不再是花草鱼虫,而是极具现代简约几何美感的山川纹、云水纹,甚至还有看似随意却韵味十足的墨点泼洒图案,古朴大气,与市面所有款式截然不同!
张师傅接过,初时眉头紧锁:“小姐,这…这些方寸线条,是何寓意?”他仔细端详片刻,眼中渐渐爆发出精光,“妙啊!妙啊!去芜存菁,只取神韵!这山川云纹,竟比那繁复的花草更显大气!老朽…老朽明白了!”(他此刻的激动,也包含了之前被重赏和尊重的感激之情)
“福子,去将库房里那批积压最久、颜色最沉闷的靛蓝粗布全部搬出来。张师傅,今夜要辛苦你,带着学徒,按新图样,赶制一批新货。翠珠,给师傅们备好宵夜,工钱加倍。”
“翠珠,准备一份措辞恭敬的拜帖。”沈千计目光沉静,“本想待我们织出新布,再以此为由拜会府尹夫人。如今孙家逼得紧,只好将这步棋提前。正好,将这些‘独一无二’、他孙家绝无可能仿制的新款作为敲门砖,再合适不过。我们不仅要赚钱,更要…借势!借一个让他们不敢轻易动我们的‘势’!”
祸水东引?不,这是绝地求生!
孙家能模仿她的产品,难道还敢模仿她送给府尹夫人的“心意”?
店内一片死寂,所有人被东家这接连不断、天马行空却又狠准至极的手段惊得说不出话。但这一次,那颗被恐惧攥紧的心,找到的不仅仅是一丝缝隙的光,更是一股愿意跟随这道光拼死一搏的血气!
风暴并未停歇,但他们的东家,似乎早已看到了风暴之后的景象。她开始为她自己,也为这些愿意将命运托付于她的人,布局下一场生存反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