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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暴雨中的初遇

思绪渐渐平缓,窗外的雨声仍旧淅淅沥沥,但不再是之前那场困住他们的狂躁暴雨。诊所内,空气里混杂着未散尽的血腥、消毒水、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事后的暧昧气息。阿帅因为失血和疲惫,已经沉沉睡去,半个身子还沉沉地压在阿兴身上,额头抵着阿兴的颈窝,呼吸粗重但平稳。

阿兴睁着眼,望着那盏依旧昏黄的灯泡,灯泡微微摇晃,在墙壁上投下两人纠缠相依的影子。手臂被压得发麻,肋骨的钝痛也清晰起来,但他没有动。阿帅无意识地咂了一下嘴,像是梦里尝到了什么甜头,搂着他腰的手臂又收紧了些,仿佛怕一松手,这怀里的温热就会消失。

这头野蛮又脆弱的困兽。阿兴的目光落在阿帅额角刚刚缝合好的伤口上,那里的血迹已经被仔细擦去,只留下狰狞的线脚。他的指尖下意识地,极轻地拂过阿帅背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旧疤——每一条他都熟悉,都能大致说出年份和来历。除了最早的那一道。

他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同样弥漫着雨水和铁锈味的夜晚。那是他们一切纠葛的开始。

记得那年雨季来得特别早,四月就开始天天下雨,潮得墙皮都能捏出水。我那诊所刚开没多久,在这片三教九流的地界里,破得跟要塌了似的,除了来买止痛片的瘾君子,没几个人上门。我就想找这么个地方待着,像条受伤的狗,找个没人的角落舔伤口,不用跟人打交道,也不用谁记得我。

那天雨下得特别大,砸在屋顶上“咚咚”响,跟有人拿棍子敲似的。我刚送走完一个嗑药磕糊涂的,正蹲在地上擦他踩进来的泥印子,门“哐当”一声就被撞开了。

不是推,是真的撞。那扇薄木板门本来就松松垮垮,这一下直接歪了,hinge处吱呀响,像是下一秒就要散架。

我当时心里一紧,手不自觉摸进白大褂口袋——里面常年揣着把手术刀,不是为了伤人,是怕被人伤。抬头就看见门口站着个年轻人,个子很高,却瘦得跟根竹竿似的,浑身湿透,黑头发贴在脸上,水珠顺着下巴往下滴,在脚边积了一小滩水。

还有血。

一股浓得发腥的血味,比我诊所里的消毒水味还冲,直往鼻子里钻。他一只手死死捂着肚子,指缝里的血混着雨水往下淌,把深色裤子染得发黑,另一只手垂在旁边,指尖滴着淡红色的水,不知道是血还是雨水。他靠着门框喘气,胸口起伏得厉害,像是刚跑完几公里,脸白得跟纸似的,就一双眼睛亮得吓人,细长的眼,眯着,透着股狠劲,又带着警惕,飞快地扫了一圈屋子。

我当时就想,麻烦来了。这种伤,这种眼神,一看就是在道上混的,沾上了就甩不掉。我最不想要的就是麻烦。

“我这打烊了,你出去。”我声音放得很沉,故意装得不好惹,想把他吓走。

他跟没听见似的,眼神在我身上停住,准确说是在我白大褂上。那股子狠劲稍微退了点,换成了一种我没见过的眼神——像是快淹死的人抓住了根稻草,透着绝望的求恳。

我上下打量他,看见他眼尾飞快地扫了一圈我桌上的医疗器械,有点狡黠的样子。他想往前走一步,刚抬脚就“嘶”了一声,身子往下滑,幸好及时用肩膀顶住了门框,不然就摔地上了。肚子上的血涌得更急了,顺着指缝往下流,在地上积了一小滩。

我皱了皱眉,心里还是想赶他走。这片儿我见多了,今天救了他,明天说不定就有一群人找上门来,到时候我这诊所都得被拆了。

他喘着气抬头,雨水和汗水糊在脸上,他用力眨了眨眼,才看清我。嘴唇动了好几下,声音特别哑,跟砂纸磨过似的,几乎被雨声盖过去:“医…医生…帮个忙…”

那声音碎得不成样,却透着股犟劲,像是不管怎么样都要活下去。

我没动。理智告诉我,应该把他推出去,让他爱去哪去哪,反正跟我没关系。可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面除了狠劲和痛苦,还有点别的——是年轻人特有的那种,没被生活磨平的韧劲。而且他肚子上的伤,位置太危险了,再流血下去,真的会死人。

我还在犹豫,他突然腿一软,整个人朝地上倒去。

“操!”我骂了一句,身体比脑子先动。我冲过去,在他快落地的时候,用肩膀顶住了他。他整个人压在我身上,沉得要命,身上又湿又冷,还带着血味,我差点没站稳,踉跄了两步才扶住他。他的头歪在我脖子旁边,呼出来的气带着血腥味,烫得我皮肤发紧。

一碰到他,我当医生的本能就回来了。手在他肚子上摸了一下,心里咯噔一下——血还在流,体温也低,搞不好还有内出血。

“真他妈麻烦。”我咬着牙,半拖半抱地把他弄进屋里,用脚把门勾上。那门本来就歪了,这一下更关不严实,留了道缝,雨丝飘进来,打在地上。

把他放到检查床上时,我白大褂前面全湿了,又腥又黏。他已经半昏迷了,身子还在微微抽,应该是疼的。我没再犹豫,拿剪刀剪开他的上衣——那衣服早被血和雨水泡透了,一剪就破。

伤口露出来的时候,我眉头皱得更紧了。一道挺深的刀伤,斜着划在右下腹,皮肉翻着,血还在往外冒。比我想的还严重。

我转身去拿器械,那些东西我本来以为再也用不上了——消毒水是快过期的,缝合针就剩两根,止血钳还是我从旧货市场淘来的。我手有点生,好一会儿才把东西摆好,但动作还是准的,毕竟是刻在骨子里的东西,忘不掉。

清创的时候,酒精碰到伤口,他突然“啊”了一声,醒了过来,身子猛地一挣,手朝我挥过来。我早有准备,头一偏躲开,另一只手按住他没受伤的肩膀,声音放得特别冷:“不想死就别动。”

他大概是疼糊涂了,也可能是被我语气吓到了,真的不动了,就睁着眼盯着我,呼吸特别粗。那眼神复杂得很,有疼,有惊讶,还有点不服气,跟只被按住的小兽似的。

我没管他,专心处理伤口。先止血,再检查有没有伤到内脏,然后清创,最后缝合。灯光太暗,我额头上全是汗,顺着下巴往下滴。这里什么都没有,没有麻醉,没有无影灯,甚至连干净的纱布都少得可怜,全靠我以前的经验。

缝针的时候,他咬着牙,我能听见牙齿“咯咯”响,额头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却没再喊一声疼。他的眼睛一直盯着我的手,从一开始的惊讶,慢慢变成了好奇,像是在看我怎么把他从鬼门关拉回来。

等我剪断最后一根线,敷上纱布,用绷带缠好的时候,才松了口气,手都有点抖。我直起身,感觉浑身没力气,这才好好看了看他。

挺年轻的,也就二十出头,脸上还有点少年气,但眉眼间已经有了股子狠劲,一看就是在街头摸爬滚打过来的。长得其实不难看,就是现在脸色太白,嘴唇干裂,还沾着血,显得狼狈。

他也在看我,眼神里的警惕少了点,多了些别的。他动了动嘴唇,声音还是哑的:“谢了。”

我没说话,转身倒了杯温水,又从箱子里翻出几片消炎药——那是我自己备用的,也快过期了。“吃了。”我把水和药递给他,语气没什么温度。

他想自己坐起来,刚一使劲就疼得龇牙咧嘴,手还没碰到水杯就掉了。我看不过去,皱着眉走过去,扶了他一把,把水杯凑到他嘴边。

他就着我的手喝了水,把药吞了下去。喝水的时候,他眼睛还在打量我,又看了看我这破诊所,眼神里全是怀疑。“你真是医生?”他问,语气里带着点不信,“正规医生能待在这地方?”

我手顿了一下,心里有点不是滋味,眼神也冷了下来。我把水杯拿开,开始收拾桌上的纱布和针管,声音淡淡的:“不是。好了就赶紧走。”

他愣了一下,大概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半天没出声。过了会儿,他才开口:“我叫阿帅。”像是在自我介绍,又像是在找话说。

我没回头,也没应他。

他也不尴尬,反而精神了点,继续说:“你手艺挺好的,比街上那些黑诊所的大夫强多了。”他想笑一下,结果扯到了伤口,疼得皱了皱眉。

我还是没理他,把用过的纱布扔进铁皮桶里,“哐当”一声,在安静的诊所里特别响。

雨还在下,比刚才小了点,“滴滴答答”的。诊所里就剩雨声和他的喘气声,有点闷。

又过了会儿,他小声说:“我没地方去。”

这话听着有点赖皮,但他说的时候,声音特别低,眼睛也没敢看我,有点可怜巴巴的,跟刚才那个狠劲十足的样子完全不一样。

我转过身看着他,没什么表情:“跟我没关系。”

他被我堵得说不出话,半天才气鼓鼓地说:“喂,我刚从鬼门关回来,你就不能好心点?”

“好心?”我觉得有点好笑,嘴角扯了一下,“你自己找死,我救你就不错了。等你仇家找上门,把我这诊所拆了,你负责?”

他不说话了,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过了会儿,他又抬头,眼神有点不好意思:“他们找不到这儿的。我…我可以给你钱。”他说着就要摸口袋,结果摸了半天,只摸出一把湿乎乎的纸巾,脸一下子红了,有点窘迫。

我嗤笑了一声,没理他。

他也没再说话,就靠在床头,眼睛盯着我。我知道他在看我,也没管,继续收拾东西。等我收拾完,走到水池边洗手,水哗哗地流,我从墙上那面脏得看不清人的镜子里,看见他眼皮在打架,却硬撑着不睡,眼神还黏在我身上。

我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了擦手——那毛巾都快掉毛了,但还算干净。我走到床边,他一下子就醒了,警惕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从床底下拖出一个军用水壶,又拿了半个馒头——那是我昨天剩下的,早就冷了,硬邦邦的。我把东西放在床头的木箱上,那箱子还是我搬进来的时候捡的,勉强能当桌子用。

“天亮了能走了就赶紧滚。”我说完,就走到铁凳上坐下,拿起桌上一本旧医学杂志——其实我根本看不进去,就是不想再跟他说话。

他看着那水壶和馒头,又看了看我,没说话。过了会儿,他拿起水壶喝了口水,又小心翼翼地咬了口馒头,动作很慢,怕扯到伤口。他吃的时候,眼睛一直盯着我的背影,没移开过。

雨声慢慢变得温柔了,像催眠曲。他大概是真的累了,没一会儿就没了动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已经睡着了,手里还攥着半个馒头,眉头皱着,像是在梦里也在疼。睡着的他没了那股子狠劲,看着有点脆弱,甚至还有点……可爱?

我目光落在他肚子上的纱布上,白色的,在昏黄的灯光下特别显眼。

我知道,这麻烦,我是甩不掉了。

回忆到这儿,我感觉脖子旁边的呼吸更沉了。我动了动发麻的胳膊,指尖碰到阿帅背上那道最长的疤——就是当年我缝的那道。

谁能想到,当年那个暴雨夜里,拖着濒死之躯闯进来的麻烦精,会就这样赖着不走,一次又一次地带着满身伤回来,最终成了嵌入他血肉骨骼中的一部分。他从一个需要被驱赶的麻烦,变成了这间破败诊所里唯一的、带着血腥和烟草味的“常客”,变成了他冰冷世界里唯一不讲理的热源,变成了……此刻紧紧拥着他入睡的人。

我轻轻叹了口气,气吹到他额前的头发上,他动了动,往我怀里又钻了钻。我抬起没被压着的手,轻轻环住他的背——他背上全是疤,凹凸不平,却很结实。

窗外的雨,终于完全停了。只有屋檐滴答的水声,规律地敲打着夜的寂静,仿佛在轻声诉说着,那些关于暴烈、疼痛、救赎与纠缠的,未曾宣之于口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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