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建军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每一个竖着耳朵的人耳中。
一毛钱一斤。
二斤送一根。
话音落地的瞬间，刚刚还因为那几样蔬菜而火热起来的气氛，像是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死寂。
死寂过后，是压抑不住的哗然。
“什么玩意儿？一毛钱一斤？你怎么不去抢！”
一个穿着破烂棉袄的汉子，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满脸的不可思议。
“就是！粮站的精白面才多少钱一斤？你这破黄瓜比白面还金贵？”
“疯了吧这人！想钱想疯了！”
质疑声、嘲讽声、嗤笑声，像是潮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
在这个一分钱都要掰成两半花的年代，猪肉也才七八毛一斤，而且还需要肉票。江建军这蔬菜的价格，无疑是捅了马蜂窝。
面对着几乎要将他淹没的声浪，江建军不急不躁，甚至连眼皮都没多抬一下。
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只是平静地扫过一张张或激动、或鄙夷、或纯粹看热闹的脸。
这些人，不是他的目标。
他要等的，是这鸽子市里真正识货，且不缺那三瓜俩枣的主儿。
那个最先开口的大妈，此刻也愣住了。
她的眼神在翠绿欲滴的黄瓜和自己干瘪的口袋之间来回拉扯，显然在做着剧烈的天人交战。
这菜，她是真想要。
家里的小孙子病了，嘴里没味，什么都吃不下，人一天天消瘦下去。要是能有这么一根水灵灵的黄瓜，孩子肯定爱吃。
可这一毛钱，也确实让她肉疼。
江建军看出了她的犹豫。
他没再多费口舌，只是伸出两根手指，从麻袋里捏起一根最短的黄瓜。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他手腕一用力。
“咔嚓！”
一声清脆到极致的断裂声，在嘈杂的鸽子市里，竟然显得格外清晰。
一股浓郁到无法形容的清香，伴随着肉眼可见的白色汁水，从断口处猛然迸发！
那不是普通蔬菜寡淡的味道，而是一种带着勃勃生机、仿佛能钻进人灵魂深处的香气！
离得近的几个人，喉头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狠狠地咽了口唾沫。
江建民将断掉的那一小截黄瓜，递到那位大妈面前。
“大妈，您尝尝。”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大妈的脸涨红了，下意识地想要拒绝。可那股霸道的清香，却像一只无形的手，勾着她的魂儿。
她鬼使神差地接了过来，迟疑地放进嘴里。
牙齿与黄瓜接触的瞬间，她的眼睛猛地瞪圆了！
清甜！爽脆！
一股甘冽的汁水在口腔中爆开，顺着喉咙流下去，仿佛整个人都变得通透了。那股清新的味道，甚至冲淡了冬日清晨的寒意。
好吃！
太好吃了！
这辈子就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黄瓜！
“怎么样？”
江建军的声音再次响起。
“买！我买！”
大妈再也顾不上犹豫，从内兜里掏出一个用手帕层层包裹的小钱包，颤抖着手从中数出两毛钱，一把塞进江建军手里。
“给我来二斤！”
江建军接过钱，利索地给她称了两斤，又按照约定，额外送了她一根。
大妈把那几根宝贝疙瘩紧紧抱在怀里，生怕被人抢了，脸上洋溢着一种占了大便宜的喜悦，匆匆挤出人群走了。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有了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剩下的就好办了。
“那韭菜呢？闻着也香得邪乎！”
“给我来一斤西葫芦，就那根顶花带刺的！”
“小同志，还有没有了？给我留点！”
刚刚还对价格嗤之以鼻的人群，此刻像是换了一副面孔，争先恐后地往前挤。
江建军带来的蔬菜本就不多，总共也就二三十斤。
转眼的功夫，麻袋就已经见了底。
就在这时，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人群外围传来。
“小同志，剩下的这些，我全要了。”
拥挤的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道路。
一个穿着深蓝色中山装，身板笔挺，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的老者，在一箇中年人的陪同下，缓缓走了过来。
老者约莫六十多岁，面色红润，眼神锐利。他手里没有拎任何东西，那双保养得极好的手，一看就不是干粗活的。
跟在他身后的中年人，则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网兜，神情恭敬。
江建军的目光与老者对视了一瞬。
这个老人，不简单。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者才有的气度，与这鸽子市里蝇营狗苟的氛围格格不入。
“好。”
江建军没有废话，直接将麻袋里剩下的所有蔬菜，大概七八斤的样子，全都倒了出来。
“一共八毛七分钱。”
他报出价格。
中年人立刻上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团结，递了过来。
“不用找了。”
江建军却摇了摇头。
他从口袋里摸出一把零钱，仔细数出九块一毛三分，递了回去。
“该多少，就多少。”
他的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不卑不亢的劲儿。
老者眼中闪过一抹欣赏之色。
他没有再坚持，示意中年人收下钱，反而饶有兴致地打量着江建军。
“小同志，你这菜，品相不凡，味道更是绝佳。不知是从何处得来的？”
来了。
江建军心头平静。
他知道，这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
他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带着点憨厚的笑容，挠了挠头。
“老爷子您过奖了。这是我一个远房亲戚，在乡下自留地里，自己搭了个小棚子，瞎琢磨出来的。就这么点，今天全让我拉来了。”
这个解释，天衣无缝。
既说明了蔬菜的稀有性，又断了对方刨根问底的念头。
老者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好，好一个瞎琢磨。”
他不再多问，只是对江建军点了点头。
“小同志，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说完，他便带着中年人，转身离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人流之中。
江建军看着老者离去的方向，目光深邃。
他能感觉到，老者最后那句话，意有所指。
这或许，就是他改变命运的另一个契机。
不过，眼下还不是想这些的时候。
他将那叠沾着体温和时代印记的钞票，仔细抚平，郑重地揣进最贴身的内兜，紧紧按了一下。
五十多块钱！
在这个普通工人月工资只有二三十块的年代，这绝对是一笔足以让人眼红的巨款！
有了这笔钱，弟妹们暂时的温饱解决了。
而他那酝酿已久的复仇计划，也终于有了第一笔启动资金！
江建军将空麻袋往肩上一甩，不再停留，转身汇入了那片灰蓝色的人潮之中。
他的脚步，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个时代，正缓缓向他展开画卷。
而他，将用自己的双手，在这张画卷上，画出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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