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斯拉家族的地下藏馆，空气是一杯被时间调配了数百年的陈酒。
尘埃，腐朽的羊皮纸，金属氧化后散发出的、带着甜腥味的锈气，三者混合，沉淀，最终化作一种厚重到近乎实质的独特气味，无声地宣告着此地与外界的隔绝。
这里是时间的坟场，是财富的墓穴。
每一件藏品都像一具被精心包裹的尸体，在特制灯管投下的昏黄光晕中，沉睡在绝对的寂静里。这寂静拥有重量，压在人的耳膜上，让心跳声都变得格外清晰。
莫罗沿着狭窄的通道缓缓巡视。
他的脚步轻得几乎没有声音，早已和这里的黑暗融为一体。他甚至不需要用眼睛去看，就能凭借那些古代艺术品上散发出的、微弱到几乎不存在的念气残留，分辨出它们的“情绪”。
左手边那尊古王国时期的战神雕像，念气沉静如山，历经千年战火，早已归于平和。
右前方那串染血的王妃项链，则日夜不休地散发着一股深入骨髓的哀怨，仿佛至今仍在低泣。
而更深处，那些被封印的咒具，则毫不掩饰其暴戾与嗜血的本性，即便隔着厚重的结界，依旧张牙舞爪地释放着恶意。
莫罗对这一切都习以为常。
他的目光穿过一排排陈列架，最终落在一柄被单独锁在强化玻璃柜中的古代短剑上。
剑身遍布着仿佛拥有生命的、不断蔓延的暗红色锈迹。它的造型粗糙得近乎原始，没有护手，没有装饰，只是一块被简单锻打成型的凶器。
可就是这样一柄破败的短剑，却透着一股令人心脏紧缩、汗毛倒竖的不祥气息。
这里是他每日巡视的终点站。
也是他力量的秘密源泉。
莫罗停下脚步，伸出自己的右手，苍白修长的指尖，隔着空气，轻轻地、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点在了冰冷的玻璃柜上。
下一秒，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股微弱到常人无法感知的精纯念气，自那柄短剑上剥离，如同一条受惊的细蛇，主动穿透了玻璃的物理阻隔，顺着他的指尖，蜿蜒而上，最终缓缓流入他的手背。
在那里，一圈由无数玄奥纹路构成的黑色圆环——“因果刻痕”，正散发着一种饥渴的意味。
念气注入的瞬间，刻痕仿佛活了过来。那股精纯的能量被它贪婪地吞噬、消化，没有一丝一毫的浪费。
随着这日复一日的“喂食”，构成圆环的第一道纹路，其边缘处最后一丝黯淡，终于被彻底填满。
嗡——
一声无法被听见的低鸣在他的灵魂深处响起。
第一道刻痕被完全点亮，散发出一种深渊般的幽幽微光。
莫罗能清晰地感觉到，某种沉睡在他身体最深处、如同蛰伏巨兽般的力量，即将挣脱枷锁，彻底苏醒。
但还不够。
似乎还缺少一个最后的、关键的契机。
“莫罗。”
一道冷静沉着到不带任何人类情感的声音，毫无预兆地从他身后响起，瞬间击碎了藏馆内凝固的寂静。
莫罗身体微不可查地一僵，那股与刻痕相连的玄妙感觉瞬间中断。
他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将亮起微光的手背藏入袖中，转身，面向来人。
那是达兹·波尼斯。
诺斯拉家族的首席保镖，一个实力深不可测的念能力者，也是那个将他从地狱般的拍卖场买下，并亲手将他带入这个更加黑暗、更加冰冷的世界的男人。
“达兹先生。”
莫罗微微躬身，姿态谦卑恭敬，没有流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
达兹的面容如同岩石雕刻，没有表情，甚至连眼神的焦点都未曾落在莫罗身上。他只是机械地抬起手，将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笺递了过来。
“大小姐的最新预言。”
他的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冰冷，坚硬，像两块金属在摩擦。
“和‘铁蝎’帮有关。老板需要你在半小时内解读出来。”
铁蝎帮。
诺斯拉家族在地下世界里的死对头，双方的火并与仇杀已经持续了数年。
莫罗心中了然，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那张看似普通的信笺。
信笺入手，一种熟悉的、混乱而磅礴的念气波动便传递而来。
他缓缓展开。
纸上的字迹潦草扭曲，充满了孩童般的天真与随性，但其内容，却是由一个个代表着死亡、灾祸与毁灭的词语，胡乱堆砌而成的恐怖诗句。
这正是诺斯拉家族的掌上明珠，尼翁·诺斯拉的特质系念能力——“天使的自动笔记”。
一种能够百分之百精准预言未来的恐怖能力。
而莫罗，他那与生俱来的特殊体质，让他对“念”的感知力远超常人，尤其擅长梳理、解读这类蕴含着庞大念能力信息的文字。这也是他能在这个家族中拥有一席之地的唯一原因。
他的目光逐行扫过那些破碎的词句。
“……猩红的蝎子将在第三次日落时断尾……”
“……巢穴中的幼崽亦将一同归于尘土……”
混乱的文字在他的脑海中自动分解、剥离，然后以一种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方式，重新组合成一幅幅清晰无比的动态画面。
画面中，一个留着蝎子尾辫的男人，在震耳欲聋的枪声中，胸口爆开一团血雾，难以置信地倒下。
紧接着，画面切换。
一栋位于市郊的普通房屋，在深夜里燃起冲天大火。
火光中，一个女人的身影在窗边绝望地挣扎，她的身后，两个年幼的孩子紧紧抱着她，发出无声的哭嚎……
蝎子断尾，是铁蝎帮首领的死亡。
巢穴与幼崽，是他的家人。
莫罗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个危险的针尖。
那两个孩子的脸，在火焰的映照下，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无助。
他握着信笺的手指，在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一根根收紧，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变得惨白。
“解读出来了？”
达兹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任何喜怒，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莫罗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藏馆内的空气似乎被抽干了，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沉默了足足十几秒，像是在进行一场天人交战。最终，他将那张滚烫的、仿佛烙印着罪恶的信笺重新折好，双手递了回去。
他的头垂得更低了。
“抱歉，达兹先生。”
他的声音干涩沙哑。
“这次的预言……其中蕴含的念的波动非常紊乱，以我现在的能力，无法精准解读出具体的时间和地点。”
这是一个谎言。
一个足以致命的谎言。
达兹接过信笺，却没有立刻收起。他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睛，终于缓缓移动，第一次正视着莫罗。
那道目光不像是在看一个人，更像是在审视一件工具，评估它的价值，判断它是否出现了瑕疵。
藏馆内的空气停止了流动。
时间也仿佛被这道目光冻结。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莫罗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呵。”
达兹的喉咙里，终于发出了一声轻不可闻的嗤笑。
那声音里夹杂的情绪太过复杂，有不解，有轻视，甚至还有一丝极淡的、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的怜悯。
“是吗？能力不足……”
他拖长了语调，将这四个字在唇齿间玩味了一遍，然后才慢条斯理地将信笺收回口袋。
“我知道了，我会如实向老板汇报的。”
“你继续巡视吧。”
说完，他不再看莫罗一眼，转身离去。
那沉稳的脚步声在空旷死寂的藏馆中，一下，一下，敲击着莫罗紧绷的神经，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
直到确认那股令人窒息的气息彻底离开，莫罗才缓缓松开了早已攥得发白的拳头。
手心里，满是粘腻的冷汗。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刚才那个回答，究竟意味着什么。
在这个视人命如草芥的黑帮家族里，“无用”就等于“可以随时被抛弃的垃圾”。
他亲手撕掉了自己唯一的护身符。
但他无法做到。
他无法违背自己心中那条早已模糊，却依旧存在的底线。
解读那份预言，就等于宣判了一个家庭的死刑，等于亲手将那两个无辜的孩子，推入焚烧一切的火坑。
这份沾满了鲜血的预言，他拒绝。
莫罗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层层叠叠的藏品，望向藏馆深处，那唯一一扇通往外界的、厚重的精钢大门。
他的眼神中，所有的恐惧、犹豫与挣扎，在这一刻尽数褪去，只剩下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是时候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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