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驶出京城，上了高速。窗外，华北平原的景色飞速向后掠去。老先生心情颇佳，与吴一般闲聊起来。
“小先生年纪轻轻，便能跟在张先生身边学习，真是福缘深厚啊。”老先生语气和蔼，“老周这些年也见过几位名医国手，但像张先生这般……这般人物，却是头一遭见。望之令人心折。”
吴一般谦逊道：“您过奖了，师傅学问渊博，我也只是刚入门径，学的都是皮毛。”
“诶，不必过谦。”老先生摆摆手，“张先生肯让你随侍左右，你必有过人之处。说起来，张先生真是……低调得紧。老夫在津门也算有些薄面，认识几位朋友，提起想好好谢谢张先生，排场场面都想好了，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先生似乎……不喜这些？”
吴一般想起过往情形，微微一笑。确实，他随师傅来过津市几次，每次都有各色人物闻风而来，有的派头极大，车队排成长龙，言辞恳切至极，只想请张三赏光一聚。但师傅总是神色淡淡，有时甚至微露不悦，只一句“心意领了，不必麻烦”便打发回去，徒留那些人在原地讪讪不已。反倒是他们师徒二人独自出行时，师傅对衣食住行却从不苛待，该品尝的特色小吃一样不落，该看的风景也悠然欣赏，自在得很。
他便回道：“师傅常言，医者是本分，不必挂心。他更喜清净，寻常往来反添负累。”
周老爷子闻言，若有所思地点头：“高人风范，果然不同。是老周着相了。”
一路闲聊，时间过得飞快。不多时，车子已驶入天津卫的地界。老先生执意让司机先将吴一般送到刘星实习的酒店门口，方才离去。
站在那家富丽堂皇的酒店门前，吴一般整了整衣衫，抬眼便望见旋转门旁，那个熟悉的身影正挺直腰板，戴着白手套，为一对外国夫妇拉开车门，脸上挂着标准却略显僵硬的笑容。
天津卫此时的空气粘稠而闷热，海河的水汽混着都市的喧嚣，氤氲在楼宇之间。利顺德大酒店门前，车流不息，旋转门将形形色色的客人吞入又吐出，一派繁华景象。
吴一般站在一株枝叶繁茂的老槐树阴影下，藏青色的立领衬衫衬得他身形愈发修长挺拔。他目光沉静，穿过流光溢彩的旋转玻璃门一直锁定着发小刘星。
才半年多几乎认不出了。
记忆里那个总爱勾着他脖子、嬉皮笑脸嚷嚷着要去游戏厅的胖小子，像是被时光和生活联手削去了一圈，瘦了不少，原本圆润的脸庞露出了清晰的轮廓。他站得笔直，近乎僵硬，脸上挂着那种经过严格培训、弧度标准却毫无温度的微笑。那双眼睛偶尔在无人注意时掠过一丝疲惫和茫然。
吴一般的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手腕上那块老式机械表。表壳是温润的黄铜，表盘泛着微黄的复古光泽，看似普通，甚至有些过时，却是去年他生日时，师傅张三所赠。他曾好奇师傅为何送他这样一件旧物，张三只淡淡一笑，指尖在表壳某处不为人知地轻轻一按，表盘侧方竟无声弹开一个极细微的暗格，里面整整齐齐排列着三十六根细如牛毛、泛着幽蓝光泽的银针。“淬了点小玩意儿，”师傅当时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遇到实在不讲理的，一根就够了，能让他安安静静睡上一天。省得你动手，麻烦。”
“小刘！”说话的是个浓眉大眼的中年门童，像是这群人的小头目，他斜睨着刘星，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去把308客人的行李搬下来！手脚利索点，职高生就该多干点体力活，多学点规矩。”
刘星嘴唇微不可察地抿了一下，随即低下头，应了一声“好的，王哥”，便小跑着向电梯间去了。吴一般看着他略显单薄的背影，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他太了解刘星了，这小子从小骨子里就带着一股不服管的倔劲，最恨的就是被人呼来喝去。如今却这般隐忍，生活这把锉刀，看来是实实在在地磨平了他的棱角。
不一会儿，刘星拖着两个硕大无比的行李箱从电梯里出来，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呼吸也有些急促。那姓王的门童只是抱着胳膊看着，丝毫没有搭把手的意思。
到了午间换班时分，其他门童互相招呼着，三三两两说笑着往员工食堂走去。唯独刘星被那王哥留下：“小刘，你值第一班岗，我们吃完回来换你。”
刘星没说什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
吴一般心下了然，绕到酒店侧面，在一扇打开的员工通道窗户旁，看到了里面的情形。刘星蹲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桶康师傅红烧牛肉面，正呼噜噜地吃着。厚重的制服后背，已被汗水洇湿了一大片，紧紧贴在身上。
“星仔这小子…混得这么惨？”吴一般喃喃自语，心里一阵发堵，正打算现身叫他。
就在这时，酒店大堂突然传来一阵喧
步一顿，立刻闪身回到大堂正门方向，透哗骚动，夹杂着粗鲁的呵斥声。吴一般脚步一顿，立刻闪身回到大堂正门方向，透过玻璃朝里望去。只见前台处，一个身材壮硕、穿着夏威夷衫、脖颈上挂着条小指粗金链的光头男人，正用力拍打着大理石台面，唾沫横飞：“放屁！老子明明订的是行政套房！钱都提前划过去了！现在跟我说没房？让我住普通标间？你们这破酒店是怎么做生意的？！”
前台是一位年轻姑娘，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鞠躬：“马总，实在对不起，您的预订信息可能…可能系统出了点差错…”
“差错？上帝能出差错？”光头男嗓门更大了，挥舞着粗壮的手臂，“我是你们的老顾客！老上帝了！你们就这么对待上帝？”他猛地转身，恰好看到闻声赶来的刘星站在不远处，立刻把怒火转移了过去，手指几乎戳到刘星脸上：“你！那个谁！对，就是你！去！马上把你们经理给老子叫来！滚快点！”
刘星被他吼得一怔，下意识就要转身去找经理。
“站住！”光头男又吼了一声，指了指脚边一个鼓鼓囊囊的旅行袋，“先把这个给老子提到电梯去！一点眼力见都没有！”
刘星忍气吞声，低下头去拎那个旅行袋。袋子似乎异常沉重，他咬咬牙，用力一提。只听“刺啦”一声脆响——旅行袋那看似结实的底部竟突然整个开裂，里面的东西“哗啦啦”散落一地，滚得到处都是。
几盒包装精美的保健品、一条软中华香烟，还有几本封面印着妖娆女郎、不堪入目的杂志，全都暴露在水晶吊灯明亮的光线下。
大堂里瞬间一静，随即爆发出几声压抑不住的窃笑。那光头男的脸色先是涨得通红，随即转为铁青，额头上青筋暴起。
“对、对不起！对不起！”刘星也慌了神，手忙脚乱地想去捡拾。
第二遍“对不起”刚脱口，一记响亮的耳光已经狠狠扇在他脸上！
“啪！”
刘星被打得猛地一个趔趄，撞在旁边休息区的沙发上，左脸颊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肿起来，嘴角破裂，渗出一缕血丝。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屈辱和怒火，拳头瞬间攥紧，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身体微微颤抖着，但最终，那拳头还是缓缓松开了，只是死死咬着牙，没有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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