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自打立冬后,日子便像指间流沙悄无声息地溜走了四五十天。凛冽的北风刮过几场,枝头最后几片顽强的叶子也终于落尽,天空时常是一种澄澈而高远的灰蓝色。“坐井诊天”的院子里。
师徒二人的生活节奏愈发舒缓。每日里,除了雷打不动地接待那三位幸运抽中号子的病人外,其余大半光阴,便是好酒好菜,优哉游哉。吴一般的御气、炼丹之术早已过了苦修阶段,每日只需一小时的深度冥想,便可引动体内炁石与天地交泰,维持修为精进。剩下的时间,不是研究古籍药膳,便是被张三拉着品评各地美酒,日子过得惬意而充实。
眼看农历新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腊月二十七八,年味已然笼罩了整个京城。大街小巷张灯结彩,超市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贺岁歌曲,空气中似乎都飘着饺子和烤鸭的香气。吴一般今年早与父母通过电话,决定留在京城陪师傅过年。妹妹吴依韵则考完试就迫不及待地飞回了巴陵,陪伴父母。
临行前,吴依韵特地来了趟“坐井诊天”辞行。她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衬得小脸愈发白净明媚,人美嘴又甜,围着张三“师傅长师傅短”地叫个不停,一会儿夸师傅气色好堪比明星,一会儿又说巴陵的腊鱼腊肉等着师傅去品尝。直把张三哄得眉开眼笑,大方地封了一个厚实无比的大红包给她,乐得吴依韵眼睛都弯成了月牙儿,这才心满意足地拖着行李箱去了机场。
这天下午,最后一位病人千恩万谢地告辞离去。院子里恢复了宁静。暖阳透过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屋内暖气开得足,吴一般泡了一壶陈年普洱,茶香袅袅。师徒二人窝在舒适的沙发里,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内容从天南地北的奇闻异事到某味药材的炮制火候,无所不包。
就在这慵懒的氛围中,吴一般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来一看,是个有些熟悉的号码,接通后,那边立刻传来一个中气十足、难掩狂喜的男声:
“吴兄弟!小神医!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
吴一般微微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这是张老将军的儿子,那位重装旅旅长张舸。
“张旅长?”吴一般应道。
“是我!我爸!我爸他今天上午刚做完全套的增强CT和肿瘤标志物检查!结果刚出来!”张舸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有些颤抖,“医生说…医生说简直是医学奇迹!他肺部那个最大的病灶已经完全钙化吸收了!其他转移灶也全部消失不见!各项生理指标比很多七十岁的人还好!癌细胞…癌细胞完全检测不到了!今天下午就可以正式出院回家过年了!”
吴一般听着,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虽然他对自己的“三才针法”和丹药有信心,但亲耳听到病人彻底康复的消息,总是令人愉悦的。
“太好了,张旅长,恭喜老爷子,恭喜你们全家!”
“同喜同喜!这全是托了张先生和吴兄弟你的福啊!”张舸连声道,语气变得更加热切,“我爸他激动得不行,非说这是他这辈子收到最好的新年礼物!他老人家非常、非常想邀请张先生和你,来我们家一起过年!让我们全家好好表达一下感激之情!”
吴一般闻言,心中苦笑。他几乎能想象到师傅听到这话时会是什么表情。他委婉道:“张旅长,您和老爷子的心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师傅他性子比较淡泊,不喜热闹,更不爱参加这种场合…恐怕…”
电话那头的张舸显然也预料到了这个结果,连连叹息,声音里充满了遗憾:“唉…我就知道…张先生是世外高人…真是太可惜了…那我就不强求了。再次谢谢你们!这份恩情,我们张家永世不忘!”
挂了电话,吴一般把情况跟张三说了。张三正眯着眼品茶,闻言只是懒洋洋地“嗯”了一声,仿佛这事还没杯里的茶重要。
本以为这事就过去了。没想到,不到一个小时,院门外就响起了汽车引擎声和干脆的门铃声。
吴一般去开门,只见张舸旅长风尘仆仆地站在门外,身上还带着室外的寒气。他没穿军装,一身笔挺的黑色大衣,更显英武。见到吴一般,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手里还提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的、包装仔细的木盒子。
“吴兄弟,冒昧打扰了!”张舸说着,跟着吴一般进了屋。
一进屋,他先是对着依旧窝在沙发里的张三,“啪”地立正,然后恭恭敬敬地鞠了一个标准的九十度躬:“张先生,再次感谢您和吴兄弟救我父亲!大恩不言谢!”
张三这才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
张舸直起身,又用力拍了拍吴一般的肩膀,语气亲热了许多:“小神医,老哥我真是服了你了!年纪轻轻,这等本事!”说着,他将手中的木盒子郑重地放在茶几上。
“我爸出院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我把这个送来。他说张先生和您都是妙人,寻常礼物肯定看不上。这是他珍藏了多年的一件老酒,”张舸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里面果然是一瓶造型古朴的五粮液,酒标已经泛黄,上面清晰地印着“一九六六年”的字样,“1966年产的,据说那时候的工艺和粮食都不一样,味道绝了。说实话,这酒我垂涎好久了,软磨硬泡多少回,他老人家都舍不得给我喝一口,宝贝得跟什么似的。这次是真高兴了,非要我立刻给您二位送来尝尝!”
张三原本慵懒的眼神,在看到那瓶老五粮液时,瞬间亮了起来。他坐直了身子,拿起酒瓶仔细端详,手指摩挲着瓶身上磨损的标签,脸上露出了罕见的、真正感兴趣的笑容。
“嗯…1966年的…那时候的宜宾老窖…还有点意思。”他点了点头,这次没再推辞,“行,这礼物我收了。替我谢谢张老爷子,他有心了。”
张舸见张三收下,顿时喜笑颜开,仿佛完成了什么重大任务。他又寒暄了几句,便起身告辞。走到院门口时,他搂着吴一般的肩膀,压低声音,真诚地说道:“小神医啊,小老弟!这次时间仓促,下次!下次一定给老哥个机会,就咱哥俩,找个地方,必须得畅饮一次,不醉不归!你得让我好好表达一下谢意!”
吴一般见他性情豪爽,赤胆忠心,确实是真心实意,便也不好再推脱,只得笑着应承下来:“好,张旅长,有机会一定。”
送走了张舸,还没等吴一般把院门关严实,门外又响起了汽车声。只见仁和医院的任正亚院长也提着个礼盒匆匆赶来。
“老师!吴师弟!”任院长笑容满面,进门就先拜年,“给您二位拜个早年了!刚去看了老首长,精神矍铄,真是…真是不可思议!”他带来的是一件用牛皮纸包裹的老茅台,上面印着“地方国营茅台酒厂”和“五星”商标,一看就是八十年代的稀罕物。
“哟,80年代的五星茅?”张三眼睛又是一亮,嘻嘻一笑,同样毫不客气地收了下来,“小亚子,你现在倒是越来越懂事了。”
任正亚见礼物被收下,仿佛得了天大的褒奖,脸上笑开了花,又说了好些恭维和感谢的话,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
本以为这就该消停了。谁知,从这天下午开始,直到除夕当天,来“坐井诊天”送礼的人竟然络绎不绝!大多并非有所求——京圈里消息灵通的,谁不知道张三先生的规矩?——而是那些曾经在此重获健康、或家人被治愈的人们,趁着年节,前来表达感激之情。有的送来极品血燕、野生海参,有的带来名家字画、古玩珍奇,更有直接想塞厚厚红包的。
但张三基本是眼皮都懒得抬,大多直接让吴一般婉言谢绝了。只有极少数送来的东西是真正稀有的药材、或是他感兴趣的老酒,才会勉强留下,还会让吴一般记下对方姓名,日后或许会多给一次问诊的机会。
除夕夜终于到了。外面的世界爆竹声声,烟花不时照亮夜空(尽管市区已禁放多年,但在远郊的房山区总有人能找到地方偷偷庆祝)。“坐井诊天”院内却相对安静,只有屋檐下挂着的两盏大红灯笼散发着温暖的光。
吴一般使出了浑身解数,在厨房里忙活了大半天,做出了一桌极其丰盛的年夜饭。葱烧海参、清蒸东星斑、佛跳墙、桂花糯米藕、腊味合蒸…南北菜式,应有尽有,色香味俱全。
师徒二人相对而坐,开了两瓶今晚刚收到的陈年佳酿——一瓶是张老将军送的66年五粮液,另一瓶是任院长送的80年代五星茅台。酒瓶一开,那浓郁醇厚、复杂协调的陈香瞬间弥漫开来,令人未饮先醉。
“来,师傅,过年好!”吴一般端起酒杯。
“过年好!”张三也笑呵呵地举杯。
为了能像普通人一样真正享受这美酒佳肴,体验那微醺的酣畅淋漓,而不是千杯不醉、徒然浪费这陈年老酒。师徒二人极有默契地同时运转心法,暂时封闭了识海和真气对酒精的化解能力。
三杯两盏下肚,话匣子就彻底打开了。就着电视里喧闹的春晚背景音(虽然没人认真看),师徒二人胡饮海聊。张三几杯老酒下肚,谈兴大发,一会儿说起明朝嘉靖年间的宫廷秘闻,一会儿又聊起康熙平三藩、乾隆帝六下江南的趣事轶闻,评价各位皇帝的性格喜好、功过得失,语气活灵活现,仿佛他当年就在金銮殿上站着,或是曾在南书房里当值。
吴一般早已见怪不怪,知道师傅一喝多就爱“吹牛”,由得他天南海北地胡侃,自己则一边听着乐,一边专心对付桌上的美食佳肴。两瓶价值不菲的老酒还没见底,师徒二人都已有了七八分醉意,眼神开始迷离。
就在这时,张三放在桌上的手机响了,他眯着眼看了看来电显示,脸上露出一个傻笑,手指颤巍巍地划了半天才接通。
“小梅啊…嗯,吃着呢…喝着呢…跟…跟我徒弟…嘿嘿…”电话那头隐约传来一个女子的笑声,正是那位梅姐。
张三对着电话,继续吹着他的“牛”,一会儿说自己是陆地神仙,一会儿又说在紫禁城里有房产,逗得电话那头的梅姐咯咯笑个不停,声音透过话筒隐约传出来。
吴一般此时也是头重脚轻,强撑着想起身收拾杯盘狼藉的桌子,刚站起来就一阵天旋地转,最终没能抵抗住酒精的刺激,重重地倒向了沙发上,不过而三十秒就发出了均匀的呼吸声,醉汉最大的优点就是不闹事只想睡。吴一般是一个很有优点的人,于是他睡了过去。
迷迷糊糊中,他感觉有人给他盖上了一件温暖柔软的毛毯,还笨手笨脚地掖了掖角落。
张三给吴一般盖上毛毯后轻轻的关上了门。
然后他跌跌撞撞的走出了坐井诊天,消失在除夕夜清冷的空气里。
也不知道在这万家团圆的大年夜,这位神通广大、行事莫测的老人家,又要去哪里“红尘练心”了。
窗外,零星的鞭炮声还在继续,映照着屋内温暖的灯光和少年沉静的睡颜。吴一般和师傅两人已经在一起过了八九个年了,此时还在昏睡的他并不知道这将是他和师傅张三一起渡过的最后一个大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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