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酒坛边沿,把残酒照得发亮。那光不是金,也不是红,像某种沉在底里的东西被搅动了。
青梧的手还搭在我腕上,布条缠得紧,血没再往外渗。她指尖凉,抬起来时带起一丝微不可察的颤。一片梧桐叶从她发间滑落,无声飘进酒坛,沾了那层泛金的液体,竟没沉下去,反而轻轻浮着,叶面黑了一角,形状清晰。
我喉咙里还压着火脉反噬的腥气,没问她这叶子是怎么回事,只把酒葫芦往地上一搁,声音哑:“你守的墓……在哪儿?”
她没动,可眼底那层冰裂了道缝。她看着我,第一次没避开视线。
“就在你脚下。”
她说话时,地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像是土层深处有东西应了她。不是震动,也不是风,是某种被压了太久的回音。
我低头看那坛酒。浮着叶子的酒面微微晃,我忽然想起三百山神临死前喊的那句“求女娲救”,想起红绣球裂开时漏出的血字,想起女娲最后看她那一眼。
原来不是偶然。
“你是那片地养出来的?”我问。
她点头。“昆仑墟外,本是一片古林。三百山神各自镇一方水土,我根系扎在地脉交汇处,听得见他们的脚步,闻得见他们祭山的香火。他们活着时护山,死后……魂被抽走,尸骨埋在我根下。”
她声音很轻,像怕惊了什么。
“天道说他们不服管束,乱序。一夜之间,雷火从天而降,三百座山同时塌陷。我没能力救,连形都化不了。只能把根扎得更深,把他们的骨拢在一处,不让风吹散,不让雨冲走。”
我盯着她。“所以你守了千年?”
“不止。”她闭眼,“他们魂被封榜,意识没灭。每到月圆,残念就会冲榜锁,地脉震,怨气往上涌。我用魂力压,用血浇,一片叶子代表一个名字,一片落,就说明那一缕魂又安静了。”
她说着,又一片叶子从发间飘下,落进酒坛。坛中酒光一颤,金纹扩散,像有东西在底下苏醒。
我忽然懂了为什么她能听魂,为什么女娲说她“听到了他们”。她不是旁观者,她是埋骨之地长出的眼睛,是三百亡魂最后的回声。
“你为什么不走?”我问。
她睁眼,目光落在我掌心——那里还攥着女娲留下的虚印,烫得像块烙铁。
“走?”她声音低下去,“我走了,谁记得他们叫什么?谁记得他们不是祭品,是守山人?谁记得他们死前喊的不是‘天道’,是‘救’?”
我喉头一堵。
她不是在守墓,她是在等一个能听见哭声的人。
酒坛里的金光越来越亮,叶子浮在上面,黑角对着我,像某种标记。我伸手进去,把那片叶捞出来,指尖碰到酒液的瞬间,一股寒意直冲脑门。
我看见了。
不是画面,是感觉——三百个人跪在山头,手握石斧,背对天雷。他们没求饶,也没骂天,只一遍遍喊着同一个名字,喊着“青梧”,喊着“别忘了我们”。
我猛地抽手,酒水甩了一地。
“你早就知道我能看见?”我盯着她。
她点头。“你第一杯‘三生醉’酿出来那天,我就听见了。酒里有执念,和地底的声音一样。你不是在酿酒,你是在收魂。”
我没否认。
她看着我,眼神忽然变了。“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不是为了成圣,也不是为了改天换命。你明明可以躲在这酒馆里,一辈子不问世事。”
我笑了下,笑得有点累。
“因为我也是个不想被定死的人。”
她没说话。
我撑着膝盖站起来,腿还在发软,可我不想再坐着了。我把那片黑角的叶子按进掌心,贴上虚印。烫,疼,可我没松手。
“你说天道有序。”我看着她,“可谁定的?鸿钧?三清?还是那张榜?女娲不救,你便守;我不认,我就砍。现在我告诉你——从今天起,‘有序’由我们来定。”
她猛地抬头。
“你不是在等一个答案。”我声音沉下去,“你是在等一个人,能和你一起说‘不’的人。现在我站在这儿了,青梧,我不走,你也别再把自己当成守墓的碑。”
她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然后,我看见一滴泪从她眼角滑下来。
那泪没落向地面,而是悬在半空,像被什么托着。她自己都没察觉,可我知道——听魂术发动了,她在回溯,回溯那千年里压在心底的每一刻。
泪珠轻轻一颤,落进酒坛。
酒面炸开一圈金光,比刚才亮十倍。那光不散,反而往里缩,凝成一点,像颗种子沉进底里。
我伸手把酒坛端起来,拧开葫芦盖,把那坛混了泪的酒倒进去。酒液流进葫芦的瞬间,我听见了。
不是声音,是无数个“不”叠在一起,是三百个山神临死前没喊完的话,是青梧千年没说出口的恨,是女娲藏在红绣球里的那一线愿。
我仰头,把这酒灌进喉咙。
火从胃里烧起来,不是反噬,是醒。
我放下葫芦,看着她。
“这酒……”我咳了一声,嘴角扬起,“比‘三生醉’还烈。”
她还在发抖,可眼神不一样了。不再是守墓人看坟的眼神,是活着的人,第一次看见天光。
我伸手,握住她的手。她没挣。
掌心的虚印贴着她的指尖,烫得发红。酒葫芦挂在腰上,沉了半分。
“我们一起来定‘有序’。”我说。
她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风:“好。”
地底又响了一声,这次不是哀鸣,是松动。像是压了千年的石缝,终于裂了一道。
我低头看脚下,酒坛空了,叶子还在,黑角朝上,像指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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