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链停在半空,那声“咔”还在回荡。
我跪在地上,手没松。人道印贴着心口,裂痕里渗出的血混着酒,顺着指缝往下滴。金线还连着巨人脚踝,细得像要断,可它没断。
青梧靠在墙边,头低垂着,发间那片梧桐叶只剩一道透明的影子。她喘得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陆压趴在地上,一只手压着肋下,血从指缝里慢慢渗出来,没再动。
我低头看印。裂纹深处,有一滴东西在闪。
不是血,也不是酒。
是一滴泪。
我记得。那是她在山神坟前落下的,那时她终于肯说自己的名字,也终于肯哭。那滴泪落在酒里,酒就变了颜色,金光一闪而没。我以为只是错觉,原来它一直留在印里,等着这一刻。
“它记得。”青梧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风,“那些魂……都记得。”
我没抬头,只觉她抬起手,指尖微颤,一缕极淡的光从她指尖溢出,缠上那滴泪。泪珠轻轻一震,从裂痕中浮起,悬在半空。
她闭了闭眼,那缕光骤然收束,泪珠坠下,正落入我手中酒葫芦的残液里。
酒液静了一瞬。
然后,泛起金光。
不是刺眼的亮,是一种沉静的、温润的光,像晨雾里的第一缕日色。酒液微微晃动,竟发出极轻的共鸣声,像是有人在极远处低语。
我捧起酒葫芦,手抖得厉害。
这酒不是给我喝的。
我拔开塞子,将酒液缓缓洒向地面。
酒落进地缝,没有四散,反而像有了意识,顺着地脉的纹路无声蔓延。它流过碎砖,流过裂痕,流过那些被血浸透的土。每一寸土地沾上金光,都微微震了一下,仿佛底下有什么东西,在梦里翻了个身。
百里之外,一处荒坡。
那里埋着一块残碑,字迹模糊,只剩两个歪斜的刻痕:“回家”。
酒液顺着地脉流到那里,轻轻覆上碑面。
碑上的字,忽然亮了。
不是火光,也不是灵光,就是一种单纯的、属于人间的暖意,像是有人在夜里点亮了一盏灯。
土动了。
一只半透明的手破土而出,五指张开,像是在抓什么。接着是头,是肩,是披着残破铠甲的躯干。一名老兵缓缓从地下站起,双眼紧闭,脸上满是风沙刻出的沟壑。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然后,他睁开了眼。
眼神先是空的,像是忘了自己是谁,又像是忘了自己已经死了。他低头看自己的手,看自己的铠甲,看脚下这片荒土。
突然,他抬头,望向酒馆方向。
“我想回家!”他喊了出来,声音沙哑,却像刀劈开夜空,“我不想打仗!我不想成神!我想回去,看看屋前那棵枣树还在不在!”
话音落下的瞬间,百里地脉齐齐一震。
无数封印点泛起微光,像是沉睡的星子被逐一唤醒。
酒馆内,人道印猛地一颤。
金线暴涨。
原本细如游丝的光,瞬间粗如绳索,深深勒进巨人脚踝的锁链。锁链发出持续不断的“咔咔”声,裂痕如蛛网般蔓延。
我仰头,看着那高不见顶的巨人。它依旧沉默,可我能感觉到——它在退。不是动作,是存在本身在动摇。
又一处山丘,泥土裂开。
一名山神残魂缓缓睁眼,手中还握着早已断裂的神令。他低头看着掌心,喃喃道:“我不想当神……我想守我的山。守那条小溪,守那片桃林,守那些年年来看我的孩子。”
沙漠边缘,黄沙翻涌。
一队商军魂魄从沙中浮现,人人带伤,铠甲残破。最前一人跪倒在地,额头触沙:“娘……我骗你了。我说我去经商,其实是当了兵。我说我会带钱回来,可我再也回不去了……”
无数声音从地底升起。
起初是零散的,带着迷茫和痛楚。渐渐地,它们开始重叠,开始共鸣。
“我不想死……”
“我想见她最后一面……”
“我还没娶妻,还没给孩子取名……”
“我不是罪人,我只是个兵……”
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像雨点打在屋檐,像潮水漫过礁石。
人道印在我掌中剧烈震颤,裂痕深处,金光如河奔涌。愿力不再是单股的执念,而是千万人的低语汇成的洪流。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血还在流,可我不觉得疼了。
青梧靠在墙边,嘴角微微扬起。她抬手,轻轻抚过发间那片几乎透明的梧桐叶,低声道:“听见了吗……他们回来了。”
陆压趴在地上,半睁着眼,望着那根粗壮的金线。他抬起手,沾了血,在地上划了一道。
“火……要烧起来了。”
我撑着地,慢慢站起。腿还在抖,可我能站住。
金线缠在人道印上,顺着我的手臂往上爬,最后没入心口。那一瞬间,我仿佛听见了无数人在耳边说话,不是吵闹,而是一种奇异的安宁——像是走散的人,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
远处,荒坡上的老兵忽然抬起手,指向巨人。
“那是什么?”他问。
没人回答他。
可他忽然明白了。
他低头,看着自己虚淡的躯体,又望向酒馆方向。
然后,他抬起脚,一步,踏出坟土。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像在对抗某种无形的重量。可他没停。
另一处,山神残魂也动了。他将断裂的神令插进土里,转身,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
沙漠中,商军魂魄列成残阵,一人扶起另一人,缓缓前行。
地脉震动得越来越厉害,无数光点从地下浮起,像是被风吹散的萤火。每一个光点,都是一缕残魂的意识,正从漫长的封印中醒来。
人道印在我手中嗡鸣,金线越缠越紧,锁链的裂痕已经蔓延到膝盖。
我抬头,看着那巨人。
它依旧高耸,依旧沉默。
可我知道,它怕了。
不是怕我,是怕这些从尘土里爬出来的魂。怕这些本该被遗忘的人,终于想起了自己是谁。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
可就在这时,地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
像是某块碑石,终于承受不住岁月,裂开了第一道缝。
我低头,看见一滴血从心口滑落,滴在人道印上。
血没散,反而被印面吸了进去。
印心裂痕中,金光猛地一涨。
一道更亮的光从印中射出,直奔地底深处。
那光不连巨人,不缠锁链。
它钻进地脉,像一根针,轻轻挑开了最后一层封印。
我听见了。
一声极轻的“嗯”。
像是有人在极深处,应了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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