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脉深处那三声叩击还在耳中回荡,像是有人用指节轻轻敲在石碑上。我跪着,手撑在裂开的石板上,掌心血顺着人道印的裂痕往下淌,一滴一滴,落在地面,渗进地缝。
第一道名字浮出来的时候,我没看清。
它像是一缕烟,从地底升起,贴着石纹爬行,缓缓凝成两个字——“守岳”。
我喉咙发紧,低声念出这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是撞开了什么,地底猛地一震,黑雾残余从裂缝里翻涌而出,像要吞掉那名字。我咬破舌尖,将血喷在指尖,抬手在空中划下符文,压了下去。符文落进地缝,金光一闪,黑雾退了半寸。
守岳……我记得他。
三百年前,南岭脚下有个小村,每逢暴雨必发山洪。村里人说山神显灵,才没让整座山塌下来。后来封神榜降世,那山神被点了名,魂魄收走,只留下一座空庙。再后来,山塌了,村也没了。
我闭了闭眼,从怀里摸出酒葫芦。它早就空了,只剩一层金粉似的残渣贴在内壁。我把葫芦倒过来,轻轻一磕,那点粉末落进地缝,渗入地脉。
酒香散开。
不是浓烈的醉意,而是一种旧日的气息——柴火堆边烤红薯的甜,冬夜屋檐下晒腊肉的咸,还有山路上脚步踩碎枯叶的响。
一道影子从地底浮起。
他穿着粗麻衣,肩上扛着斧头,脚上草鞋磨破了边。他站在土里,低头看了看自己,又抬头望向我,嘴唇动了动。
我没听见他说什么,可我知道他在说什么。
我想回家。
我想守我的山。
我想看着孩子们长大。
我喉咙一热,又咳出一口血。血滴在人道印上,印底裂痕中的金光更亮了些。我抬手,再书一道符,压住第二道名字。
“林照”。
这回我念得重了些。
地底又震,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光里浮现出一座小山,山顶有棵歪脖子松,树下立着块石碑,碑上刻着“林照之墓”。
他不是神,也没被封过官。他只是个樵夫,三十年如一日在山上砍柴,顺手救了十几个迷路的孩子。死后,村民自发立碑。天道说他“沾染香火,僭越神位”,强行将他魂魄拔出,补了山神缺。
我继续念。
“程九章”。
“温山”。
“白石”。
“阿满”。
每一个名字都带着一段记忆,一段执念。有的清晰,有的模糊。有的只剩下一个音节,像是风里飘散的叹息。我一个个念,割指写符,用血、用酒、用意志撑住地脉不崩。
第一百零八道名字浮现时,地底轰然作响。
三百道名字同时亮起,沿着地脉排开,像是埋在土里的星河。黑雾疯狂反扑,从四面八方涌来,想要抹去这些痕迹。可就在这时,三百道残影从地底升起,站成一圈,背对外界,面朝中央。
他们没说话,也没动。
只是静静地站着。
然后,一道火光从最东边燃起。
接着是第二道,第三道。
火势蔓延,不是燃烧,而是点亮。像是有人在夜里一盏一盏地提灯。
黑雾碰到那光,发出“嗤”的一声,迅速退去。
我撑着人道印,喘得厉害。肋骨处传来锯齿般的钝痛,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割肺。我抬头,看见青梧还躺在石台上,发间最后一片梧桐叶正慢慢变淡,像要化进风里。
她快撑不住了。
我咬牙,继续念下一个名字。
“沈三娘”。
她是个女子,守的是北地一座孤山。山不高,风很冷。她丈夫战死沙场,她抱着孩子上山,说要替他守完未尽的戍边之责。孩子长大后下山成家,她仍留在山上,年年扫雪,修路,点灯引路。后来,她老死在庙里,百姓称她“沈婆婆”。封神榜上,她叫“北岭守山正神”。
我念完这个名字,酒葫芦彻底碎了,化作灰烬飘散。
可就在这时,酒馆方向传来一声轻响。
我回头。
只见酒馆里所有残存的酒坛,不知何时全都开了封。酒液没流出来,反而腾起一阵雾气,每一坛酒上都浮现出一张脸——有的年轻,有的苍老,有的带着笑,有的含着泪。
那是山神们的脸。
酒雾升腾,与地脉中的青光交织在一起,缓缓托起第一道名字。
“守岳”二字离地而起,裹着酒香与青光,化作一盏灯。
灯形古朴,灯焰幽明,不刺眼,却照得人心头发暖。
接着是第二盏。
“林照”。
第三盏。
“程九章”。
一盏接一盏,三百盏魂灯逐一升起,排成一道拱桥,横跨昆仑墟上空。灯光不闪,也不动,只是静静地照着。
远处荒原上,有人抬头。
一个老农拄着锄头站在田边,望着天,忽然跪下,重重磕了个头。
一个孩子指着天,喊:“娘,星星下来了!”
一个老兵坐在门槛上,手里攥着半块旧令牌,眼泪顺着皱纹往下流,喃喃道:“原来……我们没被忘记。”
我扶着墙,慢慢站起来。
腿抖得厉害,可我没倒。
我抬头望着满天灯火,喉咙干涩,声音沙哑:“你们的名字,不该被抹去。”
我从地上捡起一只空酒杯。
杯身裂了缝,边缘还沾着血。
我举起它,对着那三百盏灯:“从此,不封神,不成圣,只做人——这条路,我替你们点灯。”
话音落。
三百盏魂灯齐齐一颤。
光芒大盛。
光如雨落,洒在荒原,洒在山野,洒在每一寸曾被遗忘的土地上。
就在这时,青梧的手指动了一下。
她躺在石台上,气息微弱,眼皮颤了颤,却没有睁开。
她的指尖,轻轻勾住了石台边缘的一缕青草。
草叶上,凝着一滴露水。
露水映着天光,晃了晃,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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