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四合院的轮廓晕染得模糊不清。
东跨院里,那张老旧的石桌却被一盏昏黄的灯泡照得通亮。
桌上的菜不多,但道道都是硬货。
红烧狍子肉泛着油润的亮光,肉香霸道地钻进鼻腔。野鸡炖蘑菇的汤汁浓郁,咕嘟着细微的热气。一盘金黄的炸花生米,颗颗饱满,是下酒的绝配。
江辰和大哥江海相对而坐。
桌上的那瓶二锅头,瓶身已经见了底。辛辣的酒气混着肉香,在兄弟二人之间沉默地盘旋。
气氛有些古怪。
说是热烈,却又透着一股疏离。说是沉闷,可杯子里的酒却一杯接一杯地往下灌。
江海看着眼前这个弟弟。
几个月不见,他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眉眼还是那个熟悉的眉眼,但身上那股子气势,却让人不敢直视。以前那个混不吝的愣头青,如今成了轧钢厂里说一不二的治安科长,手底下管着几十号人。
风光,实在是太风光了。
风光到让江海这个当哥哥的,心里堵得慌,像塞了一团湿棉花。
江辰端起酒杯,杯沿在灯光下划过一道亮弧。
“哥。”
他开了口,声音被酒精浸泡过,带着一丝沙哑。
“小时候我浑,不懂事,净给你添堵,没少让你替我挨揍。”
“这杯酒,算我给你赔罪了。”
说完,江辰仰头,喉结滚动,满满一杯烈酒就这么见了底。他把空杯重重顿在石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江海的心,被这声闷响撞了一下。
他抬眼,对上弟弟那双黑得发亮的眸子,里面没有半分玩笑,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坦诚。那股堵在心口的湿棉花,似乎被这坦诚的目光晒干了一些。
他也端起酒杯,一句话没说,同样一饮而尽。
辛辣的液体烧过喉咙,一股热气直冲头顶。
放下酒杯,江海刚想说点什么,却看到江辰有了新的动作。
他伸手,开始解自己上衣的扣子。
一颗,两颗。
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然。
“小辰,你这是干啥?喝多了?”
江海眉头一皱,心里升起一丝不解和荒唐。
江辰没有回答。
他只是平静地,将那件的确良衬衫脱了下来,随手搭在旁边的石凳上。
灯光下,他赤裸的上身暴露在微凉的夜风中。
江海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嘴巴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是一副怎样的后背?
古铜色的皮肤坚实有力,肌肉线条流畅。
可在那之上,是另一幅景象。
纵横交错的疤痕,如同刻在血肉上的地图,野蛮地占据了每一寸皮肤。
有子弹穿透后留下的、边缘内陷的圆形伤疤。
有刀刃划开皮肉后、缝合成一条蜈蚣般的长长凸起。
还有大片大片颜色不均、皮肤皱缩的痕迹,那是弹片灼烧后留下的永恒烙印。
这些伤疤,新的叠着旧的,深色的盖着浅色的,每一道都像一张狰狞的嘴,无声地诉说着一段九死一生的过往。
整个院子,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几声犬吠,和桌上那锅蘑菇汤还在不甘心地“咕嘟”着。
“哥,你只看到我现在当了治安科长,坐办公室,人人喊我一声江科长,风光。”
江辰的声音响了起来,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让这寂静的夜色都变得沉重起来。
“但你没看到,我这身皮,是怎么换来的。”
他转过身,用手指点着自己左边肩胛骨下方,一道最深、最恐怖的伤疤。那里的皮肉是凹陷的,颜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紫色。
“这一枪,打穿了我的肺叶。”
“子弹再偏半公分,就直接打在心脏上。”
江辰的语气依旧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别人的事。
“当时血止不住,我躺在那,看着天,就一个念头,回不来了。见不到爸妈,也见不到你和大嫂了。”
“是我的班长,一个比我还小一岁的山东兵,他背着我,在枪林弹雨里跑了三里地。后来,他为了给我挡一颗流弹,再也没站起来。”
“他用他的命,把我从死人堆里拖了回来。”
江海的呼吸彻底停滞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道伤疤,眼前仿佛出现了那个血色的黄昏,那个年轻的山东兵,还有自己这个在血泊中挣扎的弟弟。
一股无法言喻的酸楚和震撼,从他的胸腔里猛地炸开,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
江辰没有停。
他用那种不带任何情绪的语调,继续讲述着。
讲述在零下四十度的雪地里,为了伏击敌人,趴了三天三夜,差点冻成冰雕。
讲述为了掩护战友,被手榴弹的破片削掉了半块耳朵。
讲述在一次近身肉搏中,对方的刺刀捅进了他的大腿,他硬是咬着牙,用枪托砸碎了对方的脑袋。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在江海的心上。
那些他曾经嫉妒过的“风光”,那些他暗自腹诽过的“好运”,在这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疤面前,都变得无比苍白,无比可笑。
“我之所以这么拼,九死一生也要活下来,也要往上爬。”
“就是想有一天,能让咱们家,让爸妈,让你和大嫂,能过上好日子!”
“能让咱们老江家的人,不管走到哪,都能挺直腰杆做人!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脸色!”
江辰终于转过身,重新看向自己的大哥。
他的目光灼热,带着血与火淬炼出的锋利,直直地刺入江海的内心深处。
“哥,我在外面用命去拼,搏一个前程。”
“可这个家,爸妈的身体,大嫂的辛劳,里里外外,全都是你在撑着。”
“没有你在后面顶着,让我没有后顾之忧,就没有我江辰的今天!”
“你,才是咱们家真正的顶梁柱!”
“顶梁柱”三个字,如同三道惊雷,在江海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窝囊废。
比起弟弟的风光无限,他只是一个在车间里默默无闻,靠着一把子力气换饭吃的普通工人。他自卑,他压抑,他甚至不甘。
可他从没想过。
在弟弟心里,自己竟然是……顶梁柱?
那根撑起整个家的顶梁柱?
一股巨大的、无法抑制的情绪洪流,瞬间冲破了他三十多年来构筑的所有心理防线。
坚硬的外壳寸寸碎裂。
江海再也绷不住了。
这个三十多岁的汉子,这个在车间里抬起上百斤钢材都面不改色的男人,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不住的哽咽。
他的眼眶瞬间红了,滚烫的泪水不受控制地夺眶而出。
“小辰……”
他猛地站起身,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弟弟,将头埋在他的肩膀上。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抱着自己的亲弟弟,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多年的自卑,多年的压抑,多年的不甘,还有对弟弟的心疼与愧疚,在这一刻,尽数化作了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江辰的肩膀。
江辰默默地站着,任由大哥抱着自己,他伸出手,一下一下,用力地拍打着江海宽厚而微微颤抖的后背。
夜风吹过,吹不散这浓得化不开的兄弟之情。
东跨院里的灯光,在这一刻,显得格外温暖。
多年的隔阂,在这一刻化为乌有。兄弟二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再无间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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