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锻工车间。
刺耳的汽笛长鸣撕裂着午后的沉寂,沉重的水压机每一次落下,都让整个地面随之震颤。灼热的空气里,弥漫着机油和金属氧化物的混合气味,呛得人喉咙发干。
梁拉娣机械地挥动着手中的铁钳,配合着老师傅的节奏,将一块烧得通红的钢锭翻面。
火星四溅,烫在她的粗布工装上,留下一个个焦黑的小点。
她却浑然不觉。
她的思绪,早已飘到了几天前的东单市集。
那个男人高大的背影,那只把她从混混手里拽出来的、宽厚有力的大手,还有那句“有我在,别怕”,如同烙印,深深刻进了她的脑海里。
这几天,整个轧钢厂都在疯传新任治安科长江辰的名字。
“听说了吗?江科长一上任,就把李副厂长的小舅子给办了!那可是个横着走的主儿!”
“何止啊!我听说他一个人就端了个贼窝,缴获的赃款都够咱们车间发一年奖金了!”
“我表哥在保卫科,说江科长是从战场上下来的,杀过人见过血,那眼神一扫过来,腿肚子都转筋!”
工友们唾沫横飞的议论,一句句钻进梁拉娣的耳朵里。
起初,她只是当成奇闻异事来听。
直到那天,她无意中瞥见了布告栏上新任干部的照片。
黑白的照片有些模糊,但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那双深邃沉静的眼睛,瞬间就与她记忆深处的那个救命恩人重合了。
原来是他!
原来那个救了她和孩子们的英雄,就是厂里这位声名赫赫的大人物,江辰!
这个发现,让梁拉娣的心脏骤然紧缩,随即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
感激,只是最浅层的情绪。
更深处的,是一种仰望。一种在黑暗中挣扎许久的人,骤然看见万丈光芒的崇拜与向往。
丈夫去世后,她一个女人,拖着几个半大的孩子,活得像一根被绷到极限的弦。旁人的同情,邻里的非议,生活的重压,让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以为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可江辰的出现,让她那颗早已被生活磨砺得粗糙不堪的心,第一次泛起了涟漪。
这个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滋长。
一连几个晚上,她都彻夜难眠。
闭上眼,就是江辰挡在她身前的背影。
睁开眼,就是孩子们面黄肌瘦、嗷嗷待哺的脸。
她凭什么?她有什么资格?
她只是一个死了男人的寡妇,一个在车间里出卖力气的苦哈哈。而人家是前途无量的科长,是厂领导面前的红人。
两者之间,隔着一道天堑。
可是,那份恩情,那份让她在绝望中感受到的温暖,若是不做点什么,她这辈子都不会心安。
最终,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爱慕的情愫,战胜了自卑与胆怯。
她要去找他。
哪怕只是当面说一声谢谢。
这天下午,梁拉娣跟车间主任请了半天假。
她回到那个狭小、昏暗的家里,从箱底翻出了自己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蓝色工装。衣服洗得发白,手肘处还打了补丁,但她还是仔仔细细地熨烫了一遍。
她对着一盆浑浊的凉水,将自己有些干枯的头发梳了又梳,直到没有一丝凌乱。
做完这一切,她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奔赴一个决定命运的战场。
保卫科的办公室在厂部大楼的二层。
走在干净整洁的走廊上,脚下的水泥地光可鉴人,梁拉娣感觉自己的每一步都踩在棉花上。
她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臂,将一个用布包裹着的东西死死地搂在怀里。
那里面的东西,还带着温度。
终于,她站在了那扇挂着“治安科长办公室”牌子的门前。
门是紧闭的。
她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
手抬起来,又放下。
放下,又抬起来。
脑子里一片空白。
万一……万一江科长嫌她烦怎么办?万一他根本不记得自己了怎么办?
就在她犹豫不决,几乎要转身逃走的时候,门内传来一个清晰、沉稳的脚步声,正朝着门口走来。
完了!
梁拉娣的脑袋“嗡”的一声,身体的反应快过了大脑的思考。
“报告!”
她几乎是吼出了这两个字,声音因为过度紧张而有些变调。
门开了。
江辰正准备出去办事,开门就看到一张涨得通红、满是局促不安的脸。
他微微一怔,随即认出了眼前的女人。
是那天市集上的那个……梁拉娣。
江辰的目光让她本就无处安放的双手,更加不知道该往哪里摆。她的脸颊像是被炉火烘烤过,热得发烫。
在江辰平静的注视下,梁拉娣猛地向前一步,对着他,深深地鞠下了一躬。
九十度。
她的头几乎要碰到自己的膝盖。
“江科长,上次的事,真的太谢谢您了。”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发自肺腑。
江辰没有立刻去扶她,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能感受到这个女人身上那种朴素而又真挚的郑重。
直到梁拉娣直起身,才看到江辰的眼神温和,没有半分不耐。
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她手忙脚乱地解开怀里的布包,一层又一层,露出了里面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窝头。
玉米面的窝头,捏得并不好看,甚至有些粗糙。
可这是她能拿出来的,最好的东西了。
“我……我没什么好东西……”
梁拉娣的头又低了下去,声音细若蚊蚋,带着浓浓的羞涩。
“就想请您到我家里吃顿便饭,我亲自下厨,算是……算是答谢您。”
她将那几个窝头,用双手捧着,小心翼翼地递到江辰面前。
那动作,不像是在送吃的,倒像是在献祭自己最宝贵的珍宝。
江辰的目光落在那几个窝头上,又缓缓抬起,看向她那双写满了真诚、忐忑,以及一丝微弱期盼的眼睛。
那双眼睛很亮,像是被水洗过一样,倒映着他清晰的身影。
在那个年代,粮食就是命。
一个寡妇,拉扯着几个孩子,能拿出几个热乎乎的白面窝头来感谢人,这已经不是普通的谢礼了。
这是在用自己的口粮,来表达最深的敬意。
江辰的心,被轻轻触动了一下。
他没有去接那几个窝头,反而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好啊。”
听到这个字,梁拉娣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不敢置信的惊喜。
他……他答应了?
江辰的笑容更深了些,他看着她,继续说道:
“不过,菜就不用你准备了。”
“我家里还有点野味,我带过去,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他再次主动提出由自己准备食材。
梁拉娣愣住了。
她不是不谙世事的少女,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江辰话语里那份不动声色的体贴。
他答应去她家,是给了她天大的面子,满足了她报恩的心愿。
他又主动带菜,是不想让她本就艰难的生活再添负担,是小心翼翼地维护着她那点可怜的自尊。
这份温柔,像一股暖流,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心理防线。
眼眶一热,泪水差点就涌了出来。
她赶紧低下头,用力地眨了眨眼,把泪意逼了回去。
“谢谢……谢谢江科长……”
除了谢谢,她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
当晚,夜幕降临。
梁拉娣那间狭小的小屋里,破天荒地点起了两盏油灯,将屋子照得亮堂堂的。
孩子们也都换上了干净的衣服,眼巴巴地守在门口,时不时地向外张望。
当江辰高大的身影出现在胡同口时,眼尖的大儿子第一个喊了起来。
“来了!叔叔来了!”
江辰提着一个沉甸甸的布袋,脸上带着笑意。
他不仅带来了那块处理干净,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狍子肉,布袋里,还装着一大包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他受到了梁拉娣和孩子们最热烈、最真诚的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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