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柔的声音，像一根被绷断的琴弦，在死寂的会议室里发出最后一声颤音。
然后，是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纪录片？
拿什么去拍纪录片？
用想象力吗？
刚刚被李明点燃的那一丝火焰，在“我们没拍过”这五个字面前，被一盆冰水无情地浇灭。
连火星子，都没剩下。
“现在重新拍……来不及了。”林晚晴的指尖在笔记本电脑的触控板上划过，调出了日历。
“对方的MV下周上线，我们的宣发必须在这周内完成预热。满打满算，我们只剩下不到七十二小时。”
她顿了顿，说出了一个更残酷的现实。
“不，是四十八小时。”
“我们需要至少一天的时间来发酵和传播。所以，这部所谓的‘纪录片’，必须在四十八小时内，剪辑完成，并且推出去。”
四十八小时。
从零开始，制作一部纪录片。
这已经不是天方夜谭了。
这是痴人说梦。
“都怪我！”
唐柔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她双手抱着头，手肘撑在桌子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我是导演……我是导演啊……我怎么会连这么重要的事情都没想到！”
“我只想着把MV拍好，把每一个镜头都做到极致……我竟然没有想过，要把我们自己记录下来……”
自责，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是这个团队的内容核心，是那个本该用镜头记录一切的人。
但她失职了。
在她看来，这是无可饶恕的失职。
李明的计划，那个唯一可能反败为胜的计划，因为她的疏忽，在提出的第一分钟，就宣告破产。
“这不怪你，小柔。”秦知遥伸手，拍了拍她的背，但连她自己的声音都显得那么干涩无力。
“我们谁都没想过……”
是啊，谁都没想过。
谁能想到，这些苦中作乐的日常，这些争吵和欢笑，会成为他们对抗资本巨鳄的唯一武器？
屋子里的气氛，比刚才得知“四千万”时还要绝望。
那时的绝望，是面对强大敌人的无力。
而此刻的绝望，是明明找到了胜利的钥匙，却发现自己亲手把它弄丢了的悔恨。
萧焰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苏小小靠在沈语馨的身上，刚刚亮起光芒的脸庞，再一次黯淡了下去。
死局。
一个真正的死局。
“那个……”
一个微弱的，带着几分不确定的声音，在凝固的空气中响起。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抬起头。
是沈语馨。
这个团队里最安静，最没有存在感的女孩。
她总是默默地为大家倒水，收拾东西，在苏小小紧张的时候握住她的手。
所有人都快忘了，她也是“理想国”的六分之一。
“我……我这里，可能有一些东西……”
沈语馨的声音很小，她有些紧张地攥着自己的衣角，另一只手，从随身的帆布包里，拿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粉色的移动硬盘。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硬盘上。
“这是什么？”唐柔抬起通红的脸，沙哑地问。
“就是……平时用手机，随便拍的一些……小视频。”
沈语馨的脸有些红。
“我就是觉得……大家在一起的样子，很好看。我想……我想把它们都存起来。以后老了，可以拿出来看看……”
“我不知道有没有用……都很乱，拍得也不好……”
林晚晴没有说话，她直接从沈语馨手里拿过硬盘，用最快的速度接上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
“滴”的一声。
电脑屏幕上，弹出了一个名为“我们的理想国”的文件夹。
林晚晴的手指，在这一刻竟然有些颤抖。
她点开了文件夹。
里面，是密密麻麻的，用日期命名的子文件夹。
从她们第一次在院子里开会，到今天。
一天，都没有落下。
林晚晴随机点开了一个视频文件。
画面开始播放。
镜头很晃，画质也充满了手机特有的噪点。
画面里，是那个破旧的仓库。
唐柔正和萧焰为了一个布光问题吵得面红耳赤。
“说了不行！这个光太硬了！会把小小的脸拍得很平！”
“那你说怎么办！我们总共就这几盏破灯！你当是好莱坞啊！”
两人吵着吵着，不知道谁先笑出了声，然后扭打在了一起。
画面外，传来了沈语馨压抑不住的，小声的偷笑。
林晚晴又点开了第二个视频。
深夜的院子，只有一盏昏黄的灯。
苏小小坐在石阶上，一遍一遍地练习着《鱼》里面最难的那个转音，嗓子已经有些沙哑。
镜头晃了一下，沈语馨的身影入镜，她把一杯冒着热气的蜂蜜水，轻轻放在了苏小小的手边，然后又悄悄退回到了镜头后面。
第三个视频。
秦知遥站在院子角落，背对着所有人，正在打电话。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但依然能听出里面的决绝和痛苦。
“……爸，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不用再说了。”
挂掉电话后，她一个人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像一尊雕像。
第四个视频。
是大家围在一起吃泡面。
萧焰一边抱怨着“天天吃这个嘴里都淡出鸟了”，一边又把碗里唯一的半根火腿肠，夹到了苏小小的碗里。
“吃你的吧！小歌星！唱不好歌我可要扣你鸡腿！”
所有人都在笑。
那笑声，透过电脑劣质的扬声器传出来，却显得那么真实，那么有力量。
一个又一个视频。
争吵，拥抱，熬夜，疲惫，苦中作乐，互相扶持……
这些被遗忘的，被忽略的瞬间，全都被这支看不见的，最温柔的摄像机，一一记录了下来。
没有人说话。
会议室里，只剩下视频里传出的，夹杂着电流声的嘈杂人声。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轻微的啜泣声响起。
是苏小小。
然后是唐柔。
连一向最坚强的萧焰，都红了脸庞。
她们看着屏幕上那个鲜活的，不完美的，却无比真实的自己和同伴。
她们这才明白，自己到底共同经历了一些什么。
“晚晴姐……”沈语馨小声说，“这些……能用吗？”
林晚晴没有回答她。
她转过头，看向李明。
这个从头到尾都冷静得不像话的男人，此刻，他的脸上也露出了一丝动容。
“李明，”林晚晴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敬佩和激动，“你说的对。”
“这，才是我们唯一能跟那四千万抗衡的东西。”
“我们的真实，我们的情感，我们的故事！”
“这不是素材……”她指着屏幕，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我们的灵魂！”
李明缓缓站了起来。
他走到沈语馨面前，所有人都以为他要说些什么。
但他只是伸出手，轻轻地，在这个一直默默付出的女孩头上，揉了一下。
就像一个哥哥，对妹妹最纯粹的赞许。
“好！！”萧焰猛地一拍桌子，这次不是给自己打气，而是发自内心的呐喊，“干他娘的！”
“剪！”唐柔抹了一把脸，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双目通红，却充满了前所未有的斗志，“把电脑给我！语馨，你也过来！告诉我每一段视频的背景！”
“给我二十四小时！”
“不，十二个小时！”
“我给你们剪出一部，能让所有人都哭出来的纪录片！”
绝望的会议室，在这一刻，变成了一个即将出征的战场。
所有人，都被重新注入了灵魂。
唐柔几乎是抢过了笔记本电脑，戴上耳机，立刻投入到了工作之中。
她的手指在键盘和触控板上飞舞，像一个准备决一死战的战士。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其他人也都在旁边帮忙，回忆着每一段素材背后的故事。
夜深了，没有人离开。
唐柔的注意力高度集中，她快速地预览着每一段素材，寻找着最有冲击力的画面。
忽然，她的手指停住了。
屏幕上，是一段在仓库角落拍摄的，光线极暗的视频。
镜头似乎是随意放在地上的，拍着一堆杂物。
就在画面的边缘，一个身影踉跄了一下，扶住了墙壁。
是李明。
他背对着镜头，身体剧烈地起伏着，像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他一只手死死地撑着墙，另一只手似乎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短短几秒钟，他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顺着墙壁滑坐到了地上，蜷缩在阴影里。
屏幕外的唐柔，心脏猛地一缩。
她从来没见过李明这个样子。
视频里，李明在黑暗中待了将近半分钟，才用尽全力，重新撑着墙站了起来。
他深呼吸了几次，整理了一下衣服，再转过身时，脸上又恢复了那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唐柔呆呆地看着屏幕。
她将这段视频，反复播放了三遍。
然后，她默默地，将这段只有不到一分钟的视频，复制了出来，粘贴到了一个命名为“秘密”的新文件夹里。
她没有告诉任何人。
她只是抬起头，看向不远处正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的李明，心里有个声音在问。
李明，你到底……瞒着我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