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并未理会这些,他只是偶尔举起酒爵,浅浅一饮,狭长的双眸中不起半点波澜。
李沐明白,这位廷尉大人此行绝非游山玩水。
统一六国靠的是军功,而要将这庞大的帝国揉捏成一个整体,靠的便是李斯和他背后的法家铁律。
他来这里,是来巡视法度推行的利刃,是来斩断一切不谐之音的刻刀。
宴席在一种诡异的热闹与压抑中结束。
郡守正要引李斯前往后堂歇息,门外一名小吏却匆匆来报,神色颇为为难。
“启禀郡守,廷尉大人……府外有几位本地的儒生,为首的乃是南阳大儒周夫子,他们……他们听闻廷尉大人在此,特来求见,说有安邦定国之策要当面呈上。”
郡守的额角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儒生?在这个时候求见廷尉李斯?这不是老鼠给猫拜年吗?
李沐的心,也跟着咯噔一下。
李斯闻言,脸上竟露出了一丝玩味的笑意,他摆了摆手,声音平淡无波。
“让他们进来。”
片刻后,三名身着麻布深衣的老者被引了进来。为首的老儒生须发皆白,身形清瘦,但脊梁挺得笔直,带着一股饱读诗书的傲骨。
他率先行了一个古礼,不卑不亢。
“草民周峻纬,携弟子拜见廷尉大人。”
李斯并未起身,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他们身上扫过,如同审视卷宗上的文字。“何事?”
老儒生周峻纬深吸一口气,声音朗朗,透着一股坚信不疑的力量。
“启禀大人!如今六王毕,四海一,干戈止息,天下初定,正是以仁德教化万民,罢黜严苛之法,与民休养生息之时!恳请大人回禀陛下,当以礼治国,方可安享万世太平!”
“礼治国?”李斯嘴角微微上翘,重复着这三个字。“你的意思是,要效仿三代之治?行你口中的仁政?”
“正是!”周峻纬精神一振,以为说动了对方,连忙躬身,“轻徭薄赋,与民休息,以周礼教化黔首,使人人知廉耻,懂礼义,如此,天下自安,何须严刑峻法?”
李沐站在一旁,几乎想冲上去捂住这老儒生的嘴。
在李斯面前谈仁政、谈周礼,这无异于在猛虎面前讨论吃素的好处。
果然,李斯缓缓放下了手中的酒爵,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
“老先生,我且问你,三皇五帝之时,天下人口几何?”
周峻纬一愣,显然没料到对方会问这个,他沉吟片刻,估算道:“或有百万,或数百万。”
李斯又问:“那我大秦治下,如今黔首又有几千万?”
这个问题,周峻纬答不上来了。
那是一个他从未想象过的庞大数字。
李斯的眼神骤然变得凌厉,“时移势易!尔等腐儒,却只会抱着千年前的故纸堆,固步自封,空谈仁义礼智!
古时民少而物多,一夫之耕或可养十人,故可谦让;
如今民多而物寡,一家之产不足以自给,若无法度约束,则必生争抢、动乱!
你所谓的仁政,才是真正的乱国之道!”
“陛下宵衣旰食,为的是什么?为的是天下一统,九州之内再无纷争!而尔等呢?聚众讲学,私设议论,非议朝廷法度,长此以往,政令不出郡县,法令形同虚设,国将不国!”
李斯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个面色煞白的儒生,最后定格在周峻纬身上,一字一顿。
“此为五蠹之首,国之大贼!”
周峻纬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
那股支撑着他的傲骨,在李斯冰冷而残酷的现实逻辑面前,被寸寸击碎。
李斯缓缓站起身。“陛下已下明诏,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天下万事万物,皆要归于一统!所有与此相悖之法、相悖之言、相悖之学……”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绝然的寒光。
“当,一、体、绝、禁!”
三个儒生再也支撑不住,齐齐瘫软在地,面如死灰。
李沐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可他的内衫早已被冷汗浸透。
一体绝禁,这四个字,比任何刀剑都要锋利,因为它要斩断的,是一个时代的思想,是一个文明的根!
李斯所说的,绝不仅仅是针对儒家。
道家、墨家、农家、阴阳家……诸子百家,但凡不符合大秦法、术、势核心理念的学说,都将被扫进历史的垃圾堆,化为灰烬。
不行!绝对不行!
一个念头,在李沐的脑海中疯狂燃烧。
那些典籍,是华夏文明的瑰宝,是无数先贤智慧的结晶。
它们可以被辩驳,可以被超越,但绝不该以这种方式被彻底抹杀!
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他必须做点什么。
即便无法拯救所有,也要在这场文明的浩劫中,为后世抢救下一些火种!
第二天,李沐以考察南阳陶器、为太医署采办药瓮为由,来到了宛城的市集。
他亲自挑选了十几个肚大口小的黑色大陶瓮,付了钱,让店家直接送到他的住处。
从那一天起,李沐的生活变成了两部分。
白日里,他依旧是那个勤勉严谨的太医署专司。
他带着随从,走遍南阳的山野,核定药材名称,绘制精密图谱,统一计量单位。
他的工作无可挑剔,甚至让前来监察的郡守属吏都暗暗称奇。
而当夜幕降临,他便会屏退左右,在书房里点亮一盏孤灯。
他从随身携带的行囊中,取出早已备好的竹简和刻刀,开始一项秘密而伟大的工程。
他誊写的,并非医书。
诸子百家的言论,那些他前世耳熟能详的句子,此刻正通过他的手,一笔一划,被重新镌刻下来。
为了绝对保密,他没有使用秦国通用的小篆,而是全部采用了笔画繁复、外人难以辨认的楚国文字。
这是与时间的赛跑,是在屠刀落下之前,抢救文明的瑰宝。
每一片竹简的完成,都让他感到一阵心悸与慰藉。
巡行南阳、三川的差事,终于到了尾声。
在返回咸阳的前夜,李沐借口月色正好,独自一人带着一辆不起眼的马车,悄然离开了驿馆。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在距离咸阳百里之外,渭水河畔的一处隐秘的河湾,他停下了车。
这里是他来时就早已看好的地方,地势较高,不易被水淹,旁边还有一棵巨大的歪脖子柳树作为标记。
他跳下马车,从车上搬下一个又一个沉重的陶瓮。
他用随身携带的工兵铲,在柳树下奋力地挖掘着。
当坑挖到足够深时,他小心翼翼地将那十几只装满了竹简的陶瓮,一个个放入坑中,仔细地码放整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