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从咸阳的宫城之巅,沿着笔直的驰道,向着四海八荒滚滚而去。
这是前所未有的名号,蕴含着囊括三皇五帝之功、统御天地四极之威的无上意志。
消息传开的瞬间,咸阳城内,乃至整个关中平原,成千上万的黔首百姓,无论老幼,尽皆面朝咸阳宫的方向,黑压压地跪倒在地。
最初的惊愕过后,汇聚成一股排山倒海的狂潮。
“陛下万年!大秦万年!”
山呼之声,震彻云霄。
李沐站在人群之中,那股由无数人意志汇聚而成的磅礴气势,让他这个来自后世的灵魂也感到一阵心悸。
他毫不犹豫,随着人潮一同屈膝,深深俯首。
始皇帝登基,天下同庆。
紧随其后的,便是大封朝臣的诏令。
一名内史的谒者,立于高台之上,手捧竹简,声音尖锐而洪亮,传遍了整个广场。
“……军侯刘柏梁,破燕伐代,屡建奇功,斩首百七十三级,擢爵十级,为左庶长!赐田百顷,府邸一座!”
人群中的刘柏梁,那张平日里写满悍勇的黑脸,此刻竟是涨得通红,巨大的手掌攥得骨节发白,胸膛剧烈起伏。
左庶长!第十级!那可是旧时贵族才能拥有的头衔!
未等众人从这巨大的封赏中回过神,谒者再度提高了声调,目光扫过人群,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太医署令吏李沐!”
这四个字一出,周围瞬间安静了片刻,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李沐。
一个医官?他有什么功劳?
李沐心中也是一凛,抬头望向高台。
“李沐于军中创制新药,活我大秦锐士数以万计!于朝中勤于职守,革新药政,功在社稷!陛下特旨,擢爵九级,为五大夫!赐税户三百,全家免役!”
轰!
人群彻底炸开了锅。
五大夫!那可是整个二十等爵位制中一道巨大的分水岭!
赐税户,意味着拥有了稳定的食邑;
全家免役,更是无数黔首终其一生都无法企及的恩典!
这份赏赐,无异于一道清晰无比的诏令,向全天下宣告——在大秦,不仅仅是斩将夺旗才有出路!
安定后方,医治士卒,同样是彪炳史册的大功!
一旁的张弛,看着身旁这个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年轻人,眼中满是与有荣焉的欣慰。
即便李沐的爵位,在这一刻已经超越了他这个在太医署熬了一辈子的老人。
李沐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快步走出人群,对着咸阳宫的方向,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大礼。
“臣,李沐,谢陛下隆恩!”
当晚,新晋左庶长刘柏梁的府邸灯火通明,人声鼎沸。
“来!李沐兄弟!我敬你!”刘柏梁端着一只巨大的青铜爵,满面红光地吼着,“他娘的,你可真是给咱们这帮刀口舔血的兄弟长脸!哈哈哈哈!”
张鹏也是一脸艳羡,用力拍着李沐的肩膀:“五大夫!三百户食邑!李沐兄弟,以后我可就要跟你混了!”
李沐笑着与他们一一碰杯,将辛辣的秦酒一饮而尽。
战国,结束了。
那个百家争鸣、游侠横行、士子可以朝秦暮楚的时代,随着最后一位君王的投降,被彻底埋葬。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庞大、精密、却也冷酷无情的帝国机器。
始皇帝元年。
春日的暖阳,驱散了咸阳最后的寒意。
李沐正在府中与秦玉婉一同整理新绘制的药草图谱,张弛却突然登门。
老人的神情前所未有的严肃。
“李沐,你随我来。”
书房内,张弛铺开一卷巨大的舆图,神情凝重。
“陛下登基,欲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统一度量衡,这天下,万事万物,都要有一个统一的规制。”他顿了顿,枯瘦的手指点在舆图上。
“可如今,我大秦疆域之内,各地药材的名称、炮制之法、乃至计量单位,依旧沿用六国旧制,混乱不堪!巴蜀的半夏,到了楚地可能叫水玉;南阳的一钱,与关中的一钱,分量竟能差上三成!如此下去,何谈精准用药?何谈大秦一统?”
李沐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瞬间明白了张弛的来意。
“大人的意思是……”
“我已禀明陛下!”张弛的声音铿锵有力,眼中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我太医署,当为陛下分忧,为万世立法!必须即刻巡行天下,核定药名,绘制图谱,统一炮制规程与度量单位,以为范本,颁行帝国!”
他转过身,一双苍老的眼睛紧紧盯着李沐。
“我已向陛下举荐,由你,出任此次专司,总领其事!第一站,便是南阳、三川之地,那里是中原药材的汇集之所,也是旧楚、旧韩、旧魏的交界之地,情况最为复杂,也最为关键!”
这哪里是任务,这分明是张弛在用自己一生的声望,为李沐铺就一条通往帝国权力中枢的青云之路!
李沐没有半分犹豫,长揖及地。
“定不负大人所托,不负陛下圣恩!”
与妻友的辞行是短暂而溫馨的。秦玉婉为他收拾行囊,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夫君,早归”。
刘柏梁和张鹏则送来两名最精悍的亲卫,护他周全。
车队缓缓驶出咸阳,踏上了前往东方的驰道。
一路上,李沐看到了一个与咸阳截然不同的帝国。
驰道两旁,是望不到尽头的徭役队伍。无数面容麻木、衣衫褴褛的民夫,在监工的皮鞭下,艰难地搬运着土石。
他们的眼神空洞,早已被沉重的劳役抽干了所有的精气神。
偶尔有倒下的人,便被直接拖到路边,无人问津。
这就是天下一统的代价。
为了修建连接帝国的血脉,无数人的血肉,正被无情地填入这冰冷的地基之中。大秦帝国,这座宏伟的巨兽,在展现其强大力量的同时,也露出了它冷酷无情的一面。
半月之后,车队抵达了南阳郡治所,宛城。
作为郡守,自当为京中来的天使设宴接风。
郡守府内,灯火辉煌,觥筹交错。
南阳郡的大小官吏,无不带着谄媚的笑容,向李沐这位新晋的五大夫、陛下面前的红人敬酒。
李沐应付着这些虚伪的客套,目光却被主座旁的一个身影牢牢吸引。
那人一身玄色深衣,面容清癯,法令纹深邃,一双眼睛狭长而锐利,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冰冷。
他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不怎么言语,却自有一股庞大的气场,让整个宴会的热闹都仿佛与他隔绝开来。
李沐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他认得那个人。
即便只是在史书的画像上见过,但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法家的冷酷与威严,绝不会认错。
廷尉,李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