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开咸阳,始皇帝的东巡车驾已行进月余。
最初的紧绷与惶恐,在日复一日的枯燥行程中,渐渐被一种麻木的平静所取代。
李沐的生活变得极有规律。
每日清晨,向负责皇帝起居的宫中内侍,递交一份脉案总结,用词谨慎到每一个偏旁部首。
内容无非是龙体康健,圣躬安泰之类的废话,配上一些温和滋补的食疗方子。
除此之外,他便缩在自己的马车里,要么闭目养神,在脑海中整理着【历史神医系统】的兑换列表,要么就着车厢的颠簸,整理那些从太医署带来的医案竹简。
他不起眼,却也暂时安全。
这日,车队浩浩荡荡地驶入了泗水郡地界。
时值正午,毒辣的日头悬在天空,将大地烤得龟裂。
就连路边的野草都耷拉着脑袋,一副奄奄一息的模样。
按照行程,队伍在此处短暂歇息,饮水喂马。
“倒了!倒了!快,快来人!”
一声惊慌的呼喊,打破了沉闷的寂静。
李沐掀开车帘,只见不远处一辆辎重车旁,骚动正起。
一匹拉车的努马,四蹄一软,竟口吐白沫,轰然倒地,粗重的喘息声如同破旧的风箱。
“废物!一群废物!”一名负责押运的秦军佰长,脸涨得通红,唾沫星子喷了几个辅兵一脸。
“连匹马都看不住,要你们何用!这可是军中备用的战马,若是死了,你们几个的脑袋,够赔吗?!”
几个辅兵吓得脸色惨白,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却又束手无策。
又是暑风入脑。
李沐心中了然,这在炎夏长途跋涉的牲畜中,极为常见。
他正准备起身,目光却被那佰长身后的一幕牢牢吸住。
在尘土飞扬的官道旁,跪着一名迎接圣驾的地方小吏。
那人约莫四十上下,身形高大,一身浆洗得发白的官服,显得有些寒酸。
与周围战战兢兢的官吏不同,他虽然跪着,腰杆却挺得笔直,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恐惧,反而带着一种近乎痴迷的狂热,死死盯着远处那辆被无数甲士拱卫的、最为华丽的皇帝銮驾。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一声低沉却充满了无穷力量的感慨,顺着热风飘进了李沐的耳中。
“大丈夫,当如是也!”
李沐心脏猛地一抽,他死死攥住车窗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是他!
那张平平无奇、甚至带着几分市井无赖气息的面孔,此刻在李沐眼中,却仿佛与另一个横扫六合、开创一个崭新王朝的伟岸身影,缓缓重叠。
沛县泗水亭长,刘季!未来的汉高祖,刘邦!
李沐强行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深吸一口气,眼下的情绪比任何时候都要复杂。
他提起身边常备的药箱,一言不发地跳下马车。
“让开。”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冷静。
那暴跳如雷的佰长闻声回头,正要发作,却瞥见了李沐腰间悬挂的那枚太医署铜印。
脸上的怒气瞬间凝固,化作一丝谄媚的恭敬。
“原来是李药丞!小人有眼不识泰山,您请,您请!”
他连滚带爬地让开一条路。
李沐懒得理他,径直走到倒地的努马旁,蹲下身子。
他伸手探了探马颈的温度,又翻开马的眼皮看了看。
典型的热盛津亏,暑热闭窍,也就是急性重度中暑。
“去,取大量井水和粗盐来。”李沐头也不抬,对着旁边一个吓傻了的辅兵吩咐。
那辅兵一愣,哭丧着脸:“大人……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哪有井水啊?”
就在此时,一个沉稳中带着些许沙哑的声音响起。
“有!”
李沐抬眼望去,正是刘季。
他不知何时已经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对着身后几个同样穿着破旧吏服的随从大手一挥。
“还愣着干嘛?听见没?这位大人要井水和食盐!快,回亭部去取!用最快的速度!”
“喏!”
那几个手下像是得了将令的士兵,二话不说,拔腿就往不远处的亭部狂奔而去。
这份果决和执行力,让那秦军佰长都看得微微一愣。
不多时,一桶清冽的井水和一大包粗盐被飞也似地抬了过来。
“浇!”李沐一声令下。
众人不敢怠慢,立刻将冰凉的井水一瓢瓢地浇在努马的头上和身上,给它降温。
李沐则手脚麻利地抓了一大把粗盐,兑入水囊中,用力摇晃均匀。
他掰开马嘴,将兑好的浓盐水,一点点灌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李沐才站起身,看向那个一直默默注视着他的亭长。
他看似粗鄙,那双眼睛却像藏着两团野火,灼热而明亮。
“多谢亭长援手。”
刘季立刻咧嘴一笑,露出两排黄牙,拱了拱手,那股子市井气和豪气糅合在一起,毫不违和。
“哎!大人说的哪里话!为陛下效劳,是俺的本分!应该的,应该的!”
他上下打量着李沐,眼神里满是好奇与探究,“俺是这泗水亭的亭长,俺叫刘季,还未请教大人高姓大名?”
“太医署,李沐。”
“李大人!”刘季眼睛一亮,竖起大拇指,“真是妙手回春!神了!一头眼看就要死的畜生,到您手里,几下就有了活气!厉害,实在是厉害!”
李沐也在打量着他。
这就是那个斩白蛇、入咸阳、败项羽的男人?此刻的他,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蓬勃的野性与生命力。
绝非池中之物!
“刘亭长过誉了。”李沐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油纸包,递了过去,“今日多亏亭长相助,这包是我自己配的消暑散,取少许冲水服用,可清热解暑,聊表谢意。”
刘季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双手郑重地接过那包药,像是得了什么宝贝。
“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太感谢李大人了!太感谢了!”
就在这时,地上那匹努马发出一声长长的嘶鸣,竟晃晃悠悠地自己站了起来。
虽然还有些站立不稳,但显然已经脱离了危险。
周围的辅兵和那名佰长,爆发出了一阵压抑的欢呼。
李沐冲刘季点了点头,算是拜别,转身回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车队再次缓缓启动。
他撩开车帘,向后望去。
只见官道旁,刘季正高高举着他给的那包药散,对着手下那帮兄弟眉飞色舞地吹嘘着什么,唾沫横飞,神采飞扬。
李沐缓缓放下车帘,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微笑。
这包小小的药散,究竟会如尘埃般被岁月遗忘,还是会在这历史的长河中,激起一丝无人知晓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