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途漫漫。
自会稽郡折返,车队一路向西。
李沐更是将自己彻底关在了马车里。
他想家了。
想念咸阳城中那座不大却温暖的宅邸,想念妻子亲手烹煮的羹汤,想念她灯下为自己缝补衣衫时温柔的侧影。
在这个杀机四伏、君心难测的时代,那份温情是他唯一的港湾。
始皇帝三十三年,秋。
车驾行至韩地旧境,博浪沙。
此地放眼望去,尽是连绵的沙丘与枯黄的草木,一片萧瑟荒凉。
李沐正襟危坐,膝上摊开一卷竹简。
这是他根据东巡沿途所见,整理的一份关于南方药材品类、产地及炮制手法的报告。
他必须在返回咸阳前完成,这关乎到太医署未来的药材采购,也是他安身立命的资本。
忽然—
一声巨响,毫无征兆地炸开!
整个车厢被一股无形的气浪猛地一推,李沐手中的竹简脱手飞出,笔墨纸砚散落一地。
他整个人被狠狠地撞在车壁上,耳中嗡嗡作响,一时间竟失去了听觉。
车外,马匹的惊嘶与甲士的怒吼瞬间混成一团。
“有刺客!护驾——!!”
尖利的嘶喊刺破了李沐的耳鸣。
他心头一凛,猛地掀开车帘。
只一眼,他浑身的血液几乎凝固。
不远处,一辆与始皇帝座驾形制、装饰完全相同的副车,此刻已然不成模样。
坚固的六驱马车四分五裂,变成了一堆冒着黑烟的焦炭与碎木。
拉车的六匹骏马血肉模糊,倒在血泊之中,早已没了声息。
而车驾原本所在之处,赫然出现一个直径数丈的巨大深坑!
泥土翻飞,焦黑一片,场面惨烈到令人作呕。
深坑正中,静静地躺着一个庞然大物。
那是一柄造型奇古的巨大铁锥,通体乌黑,长度怕是超过一丈,重量难以估量。
它就那么蛮横地嵌在大地之上,散发着一股令人心悸的毁灭气息。
“天……天罚!是雷公发怒了!”侍立在车旁的张鹏,脸色惨白如纸,牙关都在打颤。
李沐的瞳孔骤然收缩,声音却冷得像冰。“这不是雷霆,是人力!”
此时,数百名铁甲禁军已如潮水般涌上,将始皇帝真正的主车围得水泄不通,一面面巨大的秦盾组成了一道钢铁壁垒。
更多的军士则手持戈矛,怒吼着朝沙丘高处冲去,围捕刺客。
“快!快传医官!副车护卫伤亡惨重!”一名郎将撕心裂肺地吼道。
李沐瞬间回神。
他不再有丝毫犹豫,抓起身旁那只沉重的药箱,没有走车梯,直接从两尺高的车辕上一跃而下!
“张鹏,守好马车!”
话音未落,他已逆着混乱的人流,朝那片人间地狱冲去。
血腥味混杂着焦糊味,浓烈得几乎让人窒息。负责护卫副车的十几名郎中,此刻非死即残。断臂残肢,呻吟哀嚎,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几名幸免的甲士手足无措地想要施救,却只是在原地打转。
“都别乱动!”李沐一声断喝,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还活着的,立刻抬到这边来!快!”
混乱的众人仿佛找到了主心骨,立刻行动起来。
一个时辰后。
当最后一名伤者的断臂被李沐用夹板固定好,现场的混乱才算初步被稳住。
身着廷尉府黑色官袍的李斯,带着一队吏员,面沉如水地赶到。
他看了一眼那巨大的深坑和铁锥,又扫过一地狼藉的尸首与伤员,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封锁此地!一只苍蝇都不许飞出去!”
他冰冷的声音在萧瑟的秋风中回荡。
“天子脚下,博浪沙中!好大的胆子!这是在羞辱陛下,是在打我廷尉府的脸!”
李斯转向身后的属官,一字一顿地迸出命令。
“彻查!把这沙土地给我翻过来,也要把幕后主使给揪出来!”
“诺!”
廷尉府的官吏们轰然应诺,迅速散开,开始勘察现场。
李沐没有理会这些。
他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双手沾满了血污,正全神贯注地为一名腹部被木片刺穿的郎中进行清创缝合。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伤口、针线和一条条挣扎在生死边缘的性命。
直到夜幕降临,所有的伤员都得到了最妥善的处置,他才终于得以喘息。
靠在一辆补给车的车轮上,李沐灌下一大口水,疲惫地揉着眉心。
是谁?
究竟是谁,有如此通天的胆量和周密的计划,敢在数十万大军的护卫下,行刺始皇帝?这背后,又隐藏着何等滔天的恨意?
“李药丞,你没事吧?”
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刘柏梁提着一盏灯笼,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写满了后怕。
李沐摇了摇头,声音有些沙哑。“我无事,查出什么了吗?”
刘柏梁凑近了些,压低了声音,脸上带着一丝复杂的惊惧。
“刺客当场便被禁军格杀了,是个力能扛鼎的壮士,廷尉府用刑讯问了活口……幕后主使,是韩相之后。”
“韩相之后……”
李沐咀嚼着这四个字,一个名字划过他的脑海。
张良!
那个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的汉初三杰之一!
那个他以为只存在于竹简史书上的名字,今天,用一柄一百二十斤的铁锥和十几条人命,向他宣告——
我,就在这里!
李沐心中那片因见证历史而生的惊涛骇浪,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所取代。
刘邦、项羽、张良……这些曾经遥远的名字,这些驱动历史巨轮转动的人物,并非旁观者眼中的传奇,而是活生生的、会用最酷烈手段表达自己意志的博弈者。
这个时代的怨与恨,从未因秦的统一而消散。
它们只是被强权压入了地底,随时准备喷薄而出,将这看似永固的帝国烧成灰烬。
次日,车队再度出发。
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始皇帝的座驾被上千名最精锐的禁军层层护卫,所有的将士都处于一种草木皆兵的警惕状态,弓上弦,刀出鞘,目光如鹰隼般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李沐坐在摇晃的马车里,一言不发。
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袖中那封质地精良的帛书,那是临行前,公子扶苏托他转交给上郡蒙恬的信函。
指尖传来的温润触感,此刻却仿佛带着灼人的热量。
博浪沙的惊天一击,不仅砸碎了皇帝的副车,也砸碎了李沐心中某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他忽然意识到,这座看似金瓯无缺、万世永固的庞大帝国,原来……
早已是风雨飘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