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书阁 > 现言小说 > 无终之约心刃 > 第十章:他的阴影 第二节:退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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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书店的读书会氛围一如既往地温馨。午后的阳光透过巨大的落地窗,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飘着新书的油墨香和淡淡的咖啡味。孩子们围坐在铺着卡通地毯的圆圈里,仰着脸听故事老师讲《小王子》,时不时发出小声的惊叹;大人们则坐在旁边的藤椅上闲聊,声音轻得像羽毛,生怕打扰了孩子们。

念念今天格外兴奋,小身子坐得笔直,眼睛却不安分地四处瞟,时不时偷偷瞄向角落里的任稚南,小手紧紧攥着个东西,藏在背后,像是揣着什么天大的秘密。

任稚南坐在靠窗的角落,手里捧着一本书,目光却没落在书页上。他看似在认真听讲,实则心神不宁,早晨的噩梦碎片和母亲的相亲短信像烦人的背景音,在脑子里反复回响,搅得他无法集中精神。他的视线不自觉地飘向苏语茉——她今天穿了件浅绿色的毛衣,领口别着个小小的珍珠胸针,衬得肤色像上好的瓷器,白得发亮。她偶尔会抬头看向孩子们,目光掠过他时,会轻轻弯一下嘴角,可就是这短暂的一瞥,却让他坐立不安,手心悄悄冒了汗。

“任大大!”故事时间刚结束,念念就像只欢快的小鸟,挣脱苏语茉的手,一路小跑冲到任稚南面前,仰着小脸,神秘兮兮地伸出藏在背后的小拳头,“这个送你!是我准备的礼物!”

她慢慢张开手心,露出一个手工编织的钥匙扣:用红、黄、蓝、绿四种颜色的橡皮筋交错编织而成,形状是个略显歪扭的星星,边角还有些松散,显然是个新手的作品,但每一根橡皮筋都扎得很紧,看得出来花了不少心思。

“是我自己做的!”念念的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两颗星星,语气里满是骄傲,“幼儿园老师教我们编的,她说星星会带来好运,我就编了一个送给大大!”

任稚南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接过那个小礼物。指尖碰到孩子温暖柔软的手心时,像是被什么烫了一下,他猛地缩回了手指,又赶紧重新握住钥匙扣。那小小的物件躺在他的掌心里,分量很轻,却又重得让他几乎握不住——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这份礼物的重量,不仅仅是几根橡皮筋的重量,更是一颗纯真无瑕、毫无保留的真心。

“谢谢。”他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像是喉咙里卡了沙子。心里有很多话想说,想夸她手巧,想告诉她自己很喜欢,想摸摸她的头说声谢谢,可那些话全都堵在喉咙口,最后只变成了笨拙的两个字。

苏语茉这时走了过来,手里拿着一杯温水,笑容温柔得像午后的阳光:“她昨天晚上就开始琢磨了,今天一早起来又拆了重编,说一定要给你个惊喜。”

任稚南低头看着手中的星星钥匙扣,彩色的橡皮筋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突然感到一阵强烈的恐慌,像潮水一样涌来。这种纯粹的、直接的情感馈赠太过沉重,他像个不会游泳的人,突然被扔进了深水里,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林薇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尖锐而清晰:“你永远给不了别人想要的情感回应,你只会让所有人失望。”

他下意识地把钥匙扣放进西装内侧的口袋里,动作匆忙得有些狼狈,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东西:“很精致,谢谢你,苏念。”

念念原本期待地睁着大眼睛,等着他更热烈的反应,可看到他只是把礼物放进兜里,语气也平平淡淡的,小脸瞬间垮了下来,嘴角微微撇起,小声问:“大大不喜欢吗?是不是编得太丑了?”

“很喜欢。”任稚南赶紧开口,生怕伤了孩子的心,可他的语气太平静了,没有丝毫起伏,听起来毫无说服力,连他自己都觉得假。

苏语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常——他的眼神躲闪,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口袋,整个人都透着一股紧绷的局促。她轻轻拉过念念的手,蹲下身,温柔地说:“念念,大大当然喜欢啦,只是大大平时不太会表达。我们去绘本区挑本书好不好?妈妈陪你看《彩虹鱼》。”

念念虽然还有点失落,但还是点了点头,跟着苏语茉走向书架。任稚南看着母女俩的背影,心里涌起一阵强烈的自我厌恶。他又搞砸了。总是这样,越是面对真诚的情感,越是在重要的时刻,他就越像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只会说最基本的话,做最僵硬的动作,把一切都弄得一团糟。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变得更加心不在焉。苏语茉挑完书回来,坐在他旁边,和他讨论新书中“数字化情感表达”的章节,问他“技术能否真正传递真诚的情绪”,他却答得支支吾吾,脑子里一片混乱,连平时最熟悉的“情感识别算法”都想不起来;后来念念拿着一副拼图走过来,拉着他的衣角,小声恳求“大大陪我拼拼图好不好”,他甚至找了个“叔叔还有工作要处理”的借口,生硬地推脱了。

退缩。这是他从小到大最熟悉的防御机制。就像蜗牛碰到危险就会立刻缩回壳里,刺猬遇到威胁就会竖起尖刺,他在情感面前的第一反应,永远是撤退——因为不知道如何应对,因为害怕搞砸,因为担心自己的“缺陷”会伤害到别人,所以干脆先把自己封闭起来。

苏语茉显然注意到了他的异常。有好几次,她都停下了说话,目光落在他脸上,像是想说什么,可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语气依旧温和:“任先生要是忙的话,不用勉强陪我们的,你先去忙工作也没关系。”

这句话本该让他松一口气,像是得到了“赦免令”,可听在耳朵里,却莫名地刺痛了他。他确实想逃,想立刻离开这个充满温暖和善意的地方,逃回自己熟悉的、只有图纸和代码的世界里。可身体却像被钉在了椅子上,动弹不得——苏语茉温柔的眼神,念念失落的小脸,还有口袋里那个小小的星星钥匙扣,都像无形的线,把他牢牢地拴在这里。

他的心里矛盾得像一团乱麻。一方面渴望靠近那份温暖,另一方面又恐惧自己会搞砸一切,两种念头在脑子里反复拉扯,让他坐立难安。

读书会结束时,他几乎是仓促地起身道别,连“再见”都说得有些含糊。走到书店门口,被冷风一吹,他才发现自己的手不知何时又攥紧了,摊开手心一看,那个星星钥匙扣竟然被他从口袋里摸了出来,紧紧攥在手里。彩色的橡皮筋在阳光下格外鲜艳,像一双双眼睛,正无声地嘲笑他的懦弱和笨拙。

他站在街边,望着川流不息的车流,耳边是汽车的鸣笛声和行人的脚步声,突然觉得无比茫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回研究所?那里有永远做不完的工作,却没有一丝温度。回家?空荡荡的房子里只有他一个人,只会让他更清晰地想起那些噩梦。

最终,他还是走向了研究所。他试图用工作麻痹自己,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设计图纸上。可平时熟悉的线条全都变成了纠缠的曲线,像是永远解不开的结;敲代码时,手指也变得僵硬,连最基础的指令都要反复核对。同事小张路过他的工位,笑着跟他打招呼:“任工,今天状态不对啊,是不是没休息好?”他愣了半秒才反应过来,迟钝地“嗯”了一声,小张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有些尴尬,匆匆说了句“那你忙”就走了。

看,他又搞砸了。连最基本的人际交往,他都做不好。

下班后,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常去的那家咖啡馆。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他点了一杯最苦的美式咖啡,然后拿出那个星星钥匙扣,放在桌上仔细端详。

手工确实很粗糙,橡皮筋扎得歪歪扭扭,有几根还松了线,露出了里面的线头。可他能想象出念念坐在小桌子前,专注地编织的模样:小手笨拙地穿梭着橡皮筋,时不时皱着眉头调整位置,编错了就拆了重编,一遍又一遍,直到满意为止。想到这里,他心里某个坚硬的地方突然柔软了一下,像被温水泡过的糖,悄悄融化了一角。可这份柔软刚冒出来,就立刻被更深的恐慌取代。

他配不上这份心意。他连一句真诚的“喜欢”都不会说,连一个温暖的笑容都给不了,怎么配得上这么纯粹的善意?他甚至配不上任何人的真心,只会让所有对他好的人失望。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打断了他的思绪。是苏语茉发来的微信消息,后面还跟着一个小小的笑脸表情:“任先生,念念回家后一直问我,是不是她的礼物不好看,所以大大不喜欢。我跟她说,大大只是今天工作太忙了,没来得及表达,她才稍微放心了些。希望这个小礼物没有给你带来压力:)”

那个微笑的表情符号像一根细细的针,轻轻刺进他心里,不疼,却让他格外难受。她总是这样善解人意,总是这样温柔,哪怕他表现得如此糟糕,她也不会指责他,反而会为他找借口,顾及他的感受。越是这样,他就越觉得自惭形秽,越觉得自己不配靠近她们。

他应该回复些什么。至少应该解释一下,应该跟念念说句“真的很喜欢”,应该跟苏语茉说声“抱歉”。可手指悬在屏幕上方,却迟迟打不出一个字。说什么都显得虚伪,说什么都弥补不了他刚才的糟糕表现。

最终,他还是只敲了几个字,发送了出去:“礼物很喜欢。谢谢苏念。”

发送成功的那一刻,他盯着屏幕上那行苍白的文字,厌恶地皱起了眉。连他自己都看不下去这份敷衍。

那晚,他又失眠了。躺在床上,望着漆黑的天花板,脑子里反复回放着今天的场景:念念期待的眼神,苏语茉温柔的笑容,还有自己笨拙的回应。任稚南第一次认真地思考:也许他真的该去看心理医生。也许他的“情感残疾”并不是无药可救,也许他还有机会学会如何表达自己的心意。

但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压了下去:“没用的。你天生就是这样的人,骨子里的东西改不了。别去祸害别人了,也别给别人虚假的希望。”

凌晨四点,天还没亮,他起身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写了一封邮件。收件人是研究所的领导,内容很简单:申请调去新成立的西北分部。他查过,那个分部在偏远的城市,主要负责技术研发,很少需要和人打交道,环境安静,远离市中心的喧嚣,正好适合他这样的人。远离苏语茉,远离念念,远离一切可能产生情感纠葛的人和事。

点击“发送”按钮的那一刻,他盯着屏幕上的“发送成功”提示,没有感到丝毫解脱,反而像是亲手扼杀了什么刚刚萌芽的东西,心口传来一阵细微的、持续的疼痛。

第二天下午,他鬼使神差地又走到了书店附近。他在书店外徘徊了很久,脚步迟疑,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透过玻璃窗,他能清晰地看到苏语茉和念念坐在昨天的老位置上。念念趴在桌子上画画,小眉头皱着,小脸认真极了;苏语茉坐在她旁边,手里拿着一本书,时不时抬头看看女儿,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

那是一幅多么完美的画面,温暖、宁静,充满了生活的气息。而他,只是一个多余的局外人,根本不属于那里。

最终,他还是没有进去。转身离开时,脚步沉重得像灌了铅,每走一步,都觉得无比艰难。

走出很远后,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才发现那个星星钥匙扣竟然还在手里——不知何时,他又把它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紧紧攥在手心。彩色的橡皮筋已经被手心的汗水浸湿,失去了原本的鲜艳光泽,软塌塌地贴在一起。

就像他刚刚错过的,那份温暖而纯粹的善意。或许,那是他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的,最珍贵的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