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像是天漏了,倾盆而下的雨水从云层里砸出来,密集得连天地间的界限都模糊了。任稚南坐在驾驶座里,车窗外的世界被雨水扭曲成一片浑浊的灰绿色,路边的树木、建筑都成了模糊的影子,像是被泼了墨的画。雨刷器在玻璃上以最快频率疯狂摆动,发出“唰唰”的刺耳声响,却依然赶不上雨水倾泻的速度,刚刮干净的玻璃瞬间又被新的雨幕覆盖。
他本该开车回家的,方向盘就在掌心,油门踩下去就能逃离这糟糕的氛围。可他的手脚像是被冻住了,指尖僵硬地搭在方向盘上,怎么也用不上力气,大脑发出的指令在半路就断了线,完全无法传递到四肢。
副驾驶座上的手机屏幕亮着,停留在刚收到的邮件界面——西北分部的调任批准通知,黑色的宋体字在白光下格外刺眼。批准速度比他预期的快了整整一周,通知里明确写着,下个月一号必须到岗报到。
“西北那边条件是苦了点,离市区远,日常也冷清,但最适合你这种不爱交际的技术骨干。”上午所长找他谈话时的原话还在耳边回响,语气里带着几分“因材施教”的赞许,“那边是新摊子,急需你这样的技术能手镇场子,好好干个三五年,回来就是分部元老,前途无量。”
元老。前途无量。多么诱人的前景。远离办公室里那些绕来绕去的人际关系,远离母亲催婚的唠叨,远离一切需要“表达情感”的场合,一头扎进纯粹的技术世界里,每天只和图纸、代码打交道——这不是他一直以来想要的“避风港”吗?
不是吗?
任稚南抬手按了按发胀的太阳穴,指尖碰到冰凉的皮肤,才惊觉自己的手心全是冷汗。那他为什么坐在车里,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连呼吸都带着钝痛,感觉像是被判了死刑,等待执行的最后时刻?
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真皮的触感冰冷而真实,硌得掌心发疼。他闭上眼睛,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昨天在书店外看到的画面:苏语茉和念念坐在靠窗的老位置,暖黄色的灯光洒在她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念念趴在桌子上画画,小脑袋歪着,手里的蜡笔在纸上涂出鲜艳的颜色;苏语茉坐在旁边,手里捧着一本书,目光却落在女儿身上,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偶尔念念举起画纸给她看,她会凑过去,小声和女儿说着什么,母女俩相视而笑的瞬间,连空气都变得柔软……那画面太温暖,太鲜活,像一幅精心绘制的油画,而他,只是站在画外的看客,永远无法走进去。
林薇说得对,他这种人注定孤独。情感残疾,多么准确又残忍的诊断。他连一句“我很喜欢你的礼物”都要说得僵硬无比,连面对孩子的热情都只会手足无措地退缩,凭什么奢望拥有那样温暖的生活?凭什么觉得自己配得上正常人的幸福?
雨声越来越大,密集地敲打着车顶,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无数个看不见的人围在车外,用指尖疯狂叩击着铁皮,又像是无数个声音在耳边嘲笑:“你不行”“你不配”“你就该一个人”。父亲失望的背影,林薇离婚时冰冷的指责,同事们欲言又止的疏远,甚至小时候玩伴说他“太闷了不好玩”的抱怨……所有负面的评价像老旧的磁带,在脑海里循环播放,音量被调到了最大,吵得他头痛欲裂。
“够了!”他猛地攥紧拳头,狠狠捶了一下方向盘。喇叭突然发出“嘀——”的刺耳鸣响,尖锐得刺破了雨幕,可刚响了一声就被更大的雨声吞没,连一点回音都没留下。
又是这样。连愤怒都如此无能。他只能对着冰冷的方向盘发泄,只能在空无一人的车里承认自己的失败。这份愤怒,从来都不是对别人,而是对这个笨拙、冷漠、永远搞砸一切的自己,对这个他永远无法理解、也无法融入的世界。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在副驾驶座上跳了两下,屏幕亮起,跳出的来电显示让他瞳孔一缩——苏语茉。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缩回手,差点把手机扫到座位底下。心脏骤然加速,“咚咚”地跳着,几乎要撞碎肋骨,手心瞬间冒出更多冷汗,黏腻地贴在皮肤上。接?还是不接?
接了要说什么?说自己很好,只是在车里躲雨?可他现在的状态,连正常说话都做不到。不接?那她会不会担心?念念会不会又问“大大为什么不接电话”?
短短几秒钟,无数个念头在脑子里打转。最终,他还是颤抖着伸出手,划开了接听键,动作僵硬得像上了发条的机器人。
“任先生?”电话那头传来苏语茉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担忧,不像平时那样温和轻快,“您还好吗?这几天去书店都没看到您,念念昨天还问了我好几遍,说想给您看她新画的画。”
话音刚落,背景音里就传来念念清脆又带着点委屈的呼喊,声音透过听筒传过来,格外清晰:“任大大!你去哪里啦?我想你啦!我画了星星送给你!”
任稚南张了张嘴,想回应,喉咙却像是被什么坚硬的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涩意从喉咙蔓延到鼻腔,哽得他生疼,眼眶也莫名地发热。
“任先生?您还在听吗?”苏语茉的声音又传了过来,带着一丝试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雨声。此刻他只能听到巨大的雨声,像瀑布一样在耳边轰鸣,还有自己粗重的、不规律的喘息声,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拉扯着五脏六腑。
“我……”他终于攒足了力气,挤出一个字,声音嘶哑得厉害,像是被砂纸磨过,连自己都觉得陌生,“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那道他精心构筑了十几年的理智堤坝,突然“轰”的一声塌了。那些被他强行压抑在心底的情绪——对工作的焦虑,对父母期望的恐惧,对失败婚姻的自卑,对自己“情感缺陷”的厌恶,还有面对温暖时的渴望与恐慌……所有的情绪像冲破闸门的山洪,汹涌地冲了出来,瞬间淹没了他。
他语无伦次地说着,前言不搭后语,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把积攒了一生的苦闷都在这一刻倾倒出来:“……研究所让我调去西北,很远的地方……那里没有熟人,不用说话,适合我……可我坐在车里,突然觉得怕……我总是做不好,工作再努力,人际关系也得不了高分……我爸说我连婚姻都经营不好,没用……林薇说我是情感残疾,永远不懂爱……我真的不懂,我学不会怎么笑,学不会怎么说喜欢,学不会怎么回应别人的好……念念送我钥匙扣,我明明很喜欢,却只会说‘谢谢’……我就是个失败品,永远达不到别人的期望……我这种人,就该一个人过,注定孤独终老……”
他说得颠三倒四,逻辑混乱,有些词甚至含糊不清,带着抑制不住的哽咽。可奇怪的是,电话那头一直很安静,没有打断,没有质疑,更没有不耐烦,只有苏语茉平稳的呼吸声,透过听筒传过来,像一双温柔的手,轻轻托住了他摇摇欲坠的情绪。
等他终于耗尽了力气,再也说不出一个字,车内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和他粗重的喘息声。他瘫在座椅上,胸口剧烈起伏,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顺着脸颊滑进衣领,带来一阵冰凉的寒意。
后知后觉的羞耻感像潮水一样涌来。他在做什么?他竟然向一个认识还不到一个月、几乎算是陌生人的女性,倾倒了这么多负面情绪垃圾?他把自己最脆弱、最不堪的一面,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了她面前。
“对不起。”他哑着嗓子开口,声音里满是狼狈和愧疚,“我不该说这些……打扰你了,你就当没听见……”
“您现在在哪里?”苏语茉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他的道歉。她的语气依然平静,没有丝毫嫌弃或惊讶,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定,像在下达一个清晰的指令。
任稚南茫然地眨了眨眼,脑子里一片空白,过了几秒才反应过来,报出了自己所在的位置——市中心公园对面的停车场。
“待在车里别动,锁好车门。”苏语茉的声音清晰而沉稳,“我家离这里不远,二十分钟左右到。”
电话“咔嗒”一声挂断了。任稚南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整个人瘫在驾驶座上,精疲力尽得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雨水模糊了车窗,外面的世界一片混沌,就像他此刻的心情,也模糊了他的视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
他到底做了什么?为什么要一时冲动说那些话?苏语茉会怎么想他?是觉得他可怜,还是觉得他莫名其妙,甚至厌恶他的矫情?会不会像林薇当年那样,觉得他“负能量太重”,然后彻底远离他?
时间在雨声中缓慢流逝,每一秒都像是在接受审判。任稚南盯着车窗上的雨痕,看着它们蜿蜒着流下,又被新的雨水覆盖,心里的不安像水草一样疯长,缠绕着他的心脏,让他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