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儿园门口的梧桐树枝繁叶茂，浓密的树荫下，永远聚集着这个城市最敏锐的观察家和最勤恳的“新闻传播者”。下午四点刚过，接孩子的家长们就陆陆续续来了，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手里拎着刚买的水果或孩子的零食，嘴里一边聊着最新的育儿经，一边交换着邻里间的八卦，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人听清。
苏语茉刻意站在人群外围，背靠着树干，低头假装刷手机，屏幕上的内容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念念还有十分钟才放学，但这十分钟，对她来说总是格外漫长，像在等待一场不知结果的考试。
“……所以说养孩子绝对不能心软，该报的班一个都不能少，不然以后肯定跟不上。”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装、背着爱马仕包的女人站在人群中间，正侃侃而谈，手上的钻戒在阳光下闪着光，“我家轩轩下学期就报了个高端幼小衔接班，是市重点小学的退休校长亲自授课，虽然一年学费要五万多，但为了孩子的未来，这点钱算什么？”
几个家长立刻围了上去，像朝圣般专注地听着，时不时点头附和：“您说得对，现在教育就是得舍得花钱”“那个班我们也听说了，可惜名额太少，根本报不上”。苏语茉认得这个女人——她是本地房地产大亨的太太，也是幼儿园家委会的会长，永远掌握着圈子里最新、最贵的教育资源，走到哪儿都是众人关注的焦点。
“苏小姐？”会长的目光突然从人群中扫过来，像探照灯一样精准地锁定了苏语茉，语气带着几分刻意的热情，“刚才听别的家长说，你们家念念在学钢琴？跟的哪个老师啊？是不是专业院校出来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苏语茉身上，有好奇，有打量，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审视。苏语茉感觉头皮一阵发麻，手指下意识地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没找什么专业老师，就是在少年宫报了个大班，跟着王老师学的……”
“少年宫？”会长夸张地挑了挑眉，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那种几十个人一起上的大班教学能学到什么呀！纯粹是浪费时间！我认识一个音乐学院的退休教授，专门收有天赋的孩子，一对一授课，就是学费嘛……”她故意停顿了一下，眼神扫过苏语茉的衣着——洗得发白的棉质长裙，看不出牌子的平底鞋，旧但整洁的帆布包，“一节课要八百块，不过为了孩子，多少钱都值得，你说是不是？”
几个家长立刻附和着点头，目光却在苏语茉身上来回逡巡，像是在评估一件商品。那些目光里藏着不言而喻的答案：单亲妈妈，靠写作为生，肯定付不起这么贵的学费。同情里掺着一丝微妙的优越感，像细密的针，轻轻扎在苏语茉心上。
她攥紧包带，指节都泛了白，嘴里含糊地应着“谢谢建议，我再考虑考虑”，只想赶紧逃离这场让她难堪的“审视”。
终于，放学铃声响了，清脆的铃声划破了校门口的喧闹。孩子们像出笼的小鸟般从教学楼里涌出来，背着五颜六色的小书包，叽叽喳喳地喊着“爸爸妈妈”。念念背着比她人还大一圈的蓝色书包，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小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额头上还沾着一点没擦干净的水彩颜料。
“妈妈！妈妈！”念念扑进苏语茉怀里，举起一张涂得五彩斑斓的画纸，骄傲地展示着，“今天美术课，李老师表扬我画画得最好！还把我的画贴在教室的展示墙上了！”
苏语茉蹲下身，轻轻擦掉女儿额头上的颜料，仔细欣赏着那张画：画里有一个扎着辫子的小女孩，牵着一个长发女人的手，旁边还有一朵大大的向日葵，天空是粉色的，太阳是黄色的，充满了孩子的天真。“真漂亮！我们念念真是小艺术家！”她忍不住亲了亲女儿的脸颊，心里的委屈和难堪，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暖冲淡了一些。
“苏念妈妈，等一下。”班主任李老师从后面走过来，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语气温和却带着几分公事公办的严肃，“能耽误您几分钟，聊几句吗？”
苏语茉的心猛地一沉。她太熟悉这种开场白了——要么是孩子在学校闯了祸，要么就是到了该交各种费用的时候。她下意识地摸了摸口袋里的手机，心里默默祈祷“千万别是要交费”。
果然，李老师翻开文件夹，拿出一张缴费通知单，递到她手里：“是这样的，下学期幼儿园的特色班费用该交了，还有园服需要续订两套，孩子长得快，之前的已经小了。总共是三千二百块，下周五之前要交齐。我知道您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但园里有规定，费用得按时收齐，还请您多担待。”
周围几个还没走的家长故意放慢了脚步，竖着耳朵听着，甚至有人假装整理书包，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她。苏语茉感觉脸颊发烫，像是被人当众揭了短，她接过通知单，手指捏着纸边，低声说：“好的李老师，我明天就把费用转过去，不会耽误的。”
牵着念念离开幼儿园时，苏语茉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的目光像芒刺一样扎在身上，那些压低的窃窃私语像粘稠的蛛网，缠得她喘不过气：
“唉，一个人带孩子真是不容易，连幼儿园费用都得催……”
“听说她前夫家挺有钱的，怎么不给抚养费啊？是不是离婚的时候闹得不好看？”
“她不是写书的吗？写书能挣多少钱啊？我看她穿的衣服，都不是什么牌子……”
“孩子倒是挺可怜的，从小就没爸爸在身边……”
念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手紧紧攥着苏语茉的手指，小声问：“妈妈，为什么那些阿姨老是盯着我们看呀？还在偷偷说话？”
苏语茉握紧女儿的小手，脚步没有停，声音尽量保持平稳：“因为念念今天太可爱了，画的画又那么漂亮，大家都喜欢看你，也想夸夸你呀。”
这是谎言。成年人世界最可悲的地方，就是常常要对着孩子说这种心口不一的谎言，用善意的伪装，遮住那些不那么美好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