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
先是淅淅沥沥的,像细密的针,悄无声息地扎进夜色里;继而陡然转急,成了瓢泼大雨,狠狠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像是无数双急切的指尖,在疯狂叩问着什么。任稚南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不止,胸膛里像是揣了只失控的鼓,每一次搏动都沉重而剧烈,几乎要挣脱胸腔的束缚。冷汗顺着额角滑下,浸湿了睡衣的后背,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刺骨的冰凉。
又是那个梦。
梦里永远是同样的场景:研究所的走廊无限延长,一眼望不到尽头,头顶的荧光灯管发出“嗡嗡”的蜂鸣,光线惨白得像停尸间的布,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他怀里抱着厚厚一叠设计图纸,纸张边缘锋利,硌得胳膊生疼,他拼命往前奔跑,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来回回荡,沉闷而急促,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在身后紧追不舍,喘息声就在耳边。
然后,眼前的门开了。不是实验室那扇厚重的金属门,而是婚礼现场缀满白玫瑰的华丽拱门。林薇站在拱门那头,穿着洁白的婚纱,裙摆层层叠叠,可脸上的笑容却冷得像手术刀,眼神里没有半分新娘的喜悦,只有冰冷的嘲讽。
“任稚南,你永远不懂什么是爱。”她的声音在梦里格外清晰,带着穿透一切的尖锐,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锥子,狠狠刺入耳膜,“你就是个会走路的算法,只会按程序做事,连喜怒哀乐都要计算。你就是个情感残疾。”
设计图纸从他手中滑落,“哗啦”一声散了一地,纸张像折翼的鸟,飘得到处都是。他慌忙蹲下身去捡,手指却抖得厉害,刚抓住一张,另一张又滑走了。更让他窒息的是,他看清了每张图纸上都用红笔写满了“失败”二字,字迹潦草而刺眼,像无数个耳光,狠狠扇在他脸上。
画面骤然切换。父亲坐在书房的红木椅上,背对着他,只留下一个僵硬的背影。窗外的阳光明明很好,却照不进这间屋子半分暖意。父亲的声音从肩头传来,带着浓重的失望,像石头一样砸在他心上:“连婚姻都经营不好,还能指望你做什么?我教你的那些为人处世的道理,你全当耳旁风了?”
最后,梦境总以坠落收尾——他从高楼的天台往下坠,身体轻飘飘的,失重感攫住五脏六腑,连呼吸都变得艰难。风声在耳边呼啸,像是林薇的嘲笑,又像是父亲的叹息,无数张脸在眼前晃过,最终都化作一片漆黑。
“呼——”任稚南猛地坐起身,右手下意识地按在胸口,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摸索着打开床头灯,暖黄的光线驱散了房间里的部分黑暗,却驱不散盘踞在心头的寒意。他拿起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的时间是凌晨3:47。这个时间点像是被下了诅咒,最近半个月,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惊醒,再也无法入睡。
他掀开被子下床,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每一步都像踩在冰碴上。走到桌边倒水时,他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玻璃杯碰撞杯垫,发出“叮”的轻响。他低头看向杯子,水面映出自己苍白的脸,眼下是浓重的青黑,眼镜片后的眼睛布满了红血丝,像很久没休息过的困兽。
又是这样。每当生活似乎要走上正轨——工作上的项目有了进展,和苏语茉、念念的相处多了些暖意,那些过去的幽灵就会准时找上门来,用最锋利的爪子,把他拉回曾经的泥沼里。林薇离婚时说的那些话,像毒蛇一样盘踞在他的潜意识里,平时安安静静,却总在他最脆弱的时候探出头,吐出致命的信子。
他走到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在黑暗中格外刺眼,刺得他眼睛生疼。邮箱图标上跳动着“5封未读”的提示,他滑动鼠标,其中一封的主题让他心跳漏了一拍——“关于开展2024年度研究所员工综合评估的通知”。
手指悬在触控板上,迟迟没有点开。他闭了闭眼,几乎能猜到邮件里的内容——每年都一样,先是肯定他的技术能力,说他“专业过硬”“创新能力突出”,然后话锋一转,开始提那些他永远绕不开的问题:“团队协作能力有待提升”“情感智商需加强”“领导力不足,难以调动团队氛围”。
这些评语,他闭着眼睛都能背出来。去年评估会后,部门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任工,技术上你是顶梁柱,但职场不是单打独斗,得学会跟人打交道。”还有同事私下议论:“任稚南技术没得说,就是太独了,跟他搭档干活,跟跟机器合作似的,一点人情味儿没有。”甚至有人半开玩笑地说:“建议所里给任工开个情商培训班,比给他涨工资管用。”
有时候他真想回一句:如果你们需要的是能说会道的脱口秀演员,何必费劲巴力地雇一个工程师?技术才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为什么非要逼他做不擅长的事?
但他从没说过。他只是默默接过评估报告,说了句“谢谢指导”,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的工位,继续埋头在图纸和代码里。毕竟,除了跟这些冰冷却精准的东西打交道,他好像也做不了别的了。
窗外的雨声渐渐歇了,天边泛起一丝微弱的白光,黎明的微光开始透过窗帘的缝隙渗透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光影。任稚南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决定泡杯浓茶提神。今天上午有个重要的项目评审会,他是主讲人,不能带着一脸疲态出现。
他走到厨房,按下电水壶的开关。等待水开的间隙,他无意中瞥见冰箱门上贴着的一张便签——是苏语茉的字迹,上周书店读书会结束后,她顺手写的几本情感类书单,推荐给他参考“情感化设计”的思路。她的字清秀工整,笔画间却透着一股韧劲,像她给人的感觉:温柔,却有自己的力量。
他的目光在那张便签上停留了很久,指尖甚至不自觉地伸了过去,轻轻碰了碰纸面,仿佛能感受到写字人留下的温度。
最近这段时间,苏语茉和念念的出现,像是一道意外的阳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他按部就班、毫无波澜的生活。那个小女孩总是用亮晶晶的眼睛看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崇拜,会奶声奶气地问他“星星为什么会眨眼睛”,会把自己画的画塞给他当“礼物”;那个女人则总是带着温和的笑意,在他说不出话时主动打破尴尬,在他讲技术讲得太枯燥时,适时地用眼神给他鼓励。她们的存在,让他那颗早已习惯冰冷的心,感到了一种久违的...柔软。
可正是这种柔软,让他恐慌得不行。
林薇说得对,他确实不懂感情。不是不想懂,是根本学不会,就像天生的色盲无法分辨红绿蓝,他的大脑里,似乎缺少了感知和表达情感的“芯片”。小时候,父母总说他“太安静”“不爱说话”,他以为是性格使然;长大后谈恋爱、结婚,林薇一次次跟他吵架,说他“冷漠”“没心没肺”,他才去查资料,知道了有一种状态叫“情感表达障碍”。
多么精准又残忍的专业术语。就像给他的缺陷盖了个官方认证的章,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你就是不正常的。
“咕嘟——”水烧开了,电水壶发出“呜呜”的响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他拿出茶叶罐,抓了一大把茶叶放进杯子里,滚烫的开水冲下去,墨绿色的茶叶在水里翻滚,散发出浓烈的茶香。他端起杯子,直接喝了一大口,滚烫的茶水烫得他舌尖发麻,苦涩的味道瞬间在口中蔓延开来。太烫了,也太苦了,但他需要这种强烈的刺激,来驱散残留在脑海里的梦境碎片。
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微信消息:“南南,这周末的相亲别忘了,对方是大学教授的女儿,学历高,性格也好,跟你很配。我把她的微信推给你了,记得加一下,主动点。”
任稚南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又来了。自从他和林薇离婚后,母亲就像着了魔一样,四处托人给他介绍对象。在她眼里,婚姻似乎就是找个条件匹配的“合作方”,只要学历、工作、家境相当,就是“合适”的,至于感情,好像从来不在考虑范围内。
他手指动了动,回复了三个字:“知道了。”
没有期待,也没有抗拒。就像接到一个必须完成的程序指令,他只会按部就班地执行——加微信,聊天,见面,然后在母亲问起时,说一句“还行”或“不太合适”。
出门前,他站在穿衣镜前整理领带。镜中的男人穿着笔挺的深灰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眼镜擦得干干净净,浑身上下都透着精英范儿,完美符合社会对“成功人士”的定义。只有他自己知道,这层光鲜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个笨拙、恐慌,甚至有些自卑的灵魂。
手机又响了,这次是苏语茉发来的消息,带着一个可爱的笑脸表情:“任先生,今天下午的读书会照常举行吗?念念一早起来就偷偷准备了小礼物,说要送给你~”
那个小小的笑脸符号,像一颗小太阳,在屏幕上闪闪发亮。他仿佛能想象出念念趴在桌子上,偷偷把画纸折成小方块的样子,也能想到苏语茉站在一旁,温柔地看着女儿,嘴角带着笑意的模样。
手指在回复框上方停顿了很久。他想说“期待见面”,想说“谢谢念念”,可这些话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咽了回去。他的大脑像生锈的机器,怎么也组织不出自然的、带着情绪的句子。最终,他只敲了四个字:“照常。谢谢。”
太过简短,太过生硬,甚至带着点敷衍。他知道。可他还能说什么呢?表达期待需要热情,表示开心需要语气,那些对别人来说自然而然的情感流露,对他而言,却像外语一样陌生,怎么学都学不会。
电梯下行时,他望着镜面墙壁上无数个重叠的自己,那些影像模糊又扭曲,像极了他混乱的内心。林薇离婚时的最后那句话,突然又在耳边响起,清晰得仿佛她就站在身边:“任稚南,你这种人,注定孤独终老。没有人会真正爱一个情感残疾。”
也许,她是对的。
也许,他就该离苏语茉和念念远一点。趁现在还只是刚熟悉,趁他还没有因为自己的“缺陷”伤害到她们,趁一切都还来得及。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心口就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比噩梦带来的恐惧更真实,比浓茶的苦涩更难熬。他靠在电梯壁上,闭上眼睛,第一次对“孤独终老”这四个字,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