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病房总是弥漫着一种特定的气味——消毒水、药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衰败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苏其明的病房在走廊尽头,相对安静,但每一天,都能感觉到生命正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身上流逝。
苏语茉推开房门时,正看到护工在帮父亲翻身。那个曾经能单手把她举过肩头的军人,如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嶙峋的肩胛骨在病号服下突出得吓人。他的呼吸浅而急促,带着一种不祥的嘶嘶声。
“爸,”她放下手中的保温桶,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轻快,“今天感觉怎么样?我炖了您最爱喝的冬瓜排骨汤。”
苏其明缓缓睁开眼,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聚焦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扯出一个微笑。那笑容虚弱得让人心碎,但眼中的慈爱却丝毫未减。
“我的...小茉莉来了...”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肺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护工完成工作后悄声退出病房,留下父女二人。语茉在床边坐下,打开保温桶,汤的香气暂时驱散了病房里沉闷的空气。
“来,喝点汤。”她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吹凉了递到父亲嘴边。
苏其明勉强喝了几口,就摇摇头表示够了。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女儿,那种专注而温柔的眼神,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
“希哲...今天没来?”他突然问,声音微弱却清晰。
语茉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银行今天有个重要会议,晚点会过来看您。”
事实上,张希哲昨晚就明确表示周末要加班,没空来医院。他说:“反正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有护工在就够了。”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
苏其明沉默了一会儿,深陷的眼窝里目光闪烁。他何其敏锐,怎么会察觉不到女儿婚姻中的异样。几个月来,那个所谓的女婿来看他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来了也只是公式化地问候几句,然后就找借口离开,从不会像真正关心家人的女婿那样,主动询问病情,或是帮忙做点什么。
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语茉慌忙放下汤碗,轻拍他的背。那单薄的脊背在她掌心下颤抖,像风中残烛。
咳嗽平息后,苏其明费力地握住女儿的手。那只曾经宽厚有力、能轻松托起她整个童年的大手,如今枯瘦如柴,布满了针孔和青紫色的瘀斑。
“小茉莉...”他喘着气,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告诉爸爸...你幸福吗?”
这个问题像一把尖刀,猝不及防地刺进语茉的心脏。她张了张嘴,那些准备好的谎言在喉咙里打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泪不受控制地涌上来,她慌忙低头掩饰:“爸,您别操心这个,好好养病...”
“我怎么能不操心...”苏其明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又引发了一阵咳嗽,“我的小茉莉...爸爸只希望你能幸福...”
他的手指用力收紧,那双已经没什么力气的手,此刻却攥得她生疼。
“如果...如果不快乐...”他断断续续地说,目光中满是痛楚,“就不要勉强...爸爸宁愿你一个人...开开心心的...”
语茉的眼泪终于决堤。她俯身抱住父亲瘦弱的肩膀,感受着那具曾经如山般可靠的身体如今变得如此脆弱。
“我很好,真的...”她哽咽着说谎,“希哲他...对我很好,只是工作忙...”
苏其明不再说话,只是用那双看透一切的眼睛望着她,轻轻拍着她的手背,就像她小时候做噩梦时那样。
窗外天色渐暗,乌云低垂,一场暴雨即将来临。病房里的光线变得晦暗,仪器发出的滴答声显得格外清晰。
护工进来开了灯,刺目的白光瞬间充满了房间。苏其明眯起眼,突然说:“小茉莉,帮爸爸一个忙。”
“什么忙?”
“衣柜最下面...有个旧铁盒...”他喘了口气,“帮爸爸拿来。”
语茉依言找到那个生锈的铁盒,盒盖上印着模糊的五角星图案,显然是父亲年轻时用的东西。
“打开它。”苏其明示意。
铁盒里是一些老照片、几枚勋章、还有一封信。信封已经泛黄,上面写着“致我的小茉莉”,是父亲熟悉的笔迹。
“这是...”语茉惊讶地抬头。
苏其明眼中闪着水光:“本来想...等你明年生日再给你...”他剧烈地喘息了几下,“现在...恐怕等不到了...”
语茉的心猛地一沉:“爸,您别胡说!您会好起来的!”
老人只是摇摇头,目光温柔而悲伤:“我的身体...自己清楚...”他示意她打开信,“念给爸爸听...好吗?”
语茉颤抖着展开信纸。信写于三年前,那时父亲刚确诊癌症不久,但还没有住院治疗。
“我亲爱的小茉莉,”她念出声,声音哽咽,“当你读到这封信时,爸爸可能已经不能陪在你身边了...”
信很长,字里行间全是父亲对她深沉的爱与牵挂。他回忆了她童年趣事,为她取得的每个成就感到骄傲,也表达了对她未来的担忧和祝福。
“...记住,我的小茉莉,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你的幸福更重要。不要为了任何人的期望而委屈自己,包括爸爸的。我希望你结婚,是希望有个人能像我一样爱你、照顾你,而不是为了完成一个任务...”
读到这儿,语茉再也忍不住,泪水模糊了视线。原来父亲什么都知道,他早就看穿了这场仓促婚姻的真相。
苏其明虚弱地抬手,擦去她的眼泪:“傻孩子...哭什么...”他自己的眼眶却也红了,“爸爸只是...放心不下你...”
窗外雷声隆隆,暴雨终于倾盆而下。雨点猛烈地敲打着窗户,像是在为这场生离死别奏响悲壮的乐章。
语茉紧紧握住父亲的手,仿佛这样就能留住正在流逝的生命。那一刻,她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世界上唯一无条件爱她的男人,即将永远离开她了。
“爸...”她伏在父亲床边,哭得不能自已,“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没能活成您期望的样子,对不起让您担心了,对不起...就要失去您了。
苏其明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哼起那首熟悉的军歌,声音微弱却依然坚定。
在暴雨声中,父女二人就这样相守着,仿佛世界上只剩下彼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