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纱店的试衣间里,暖黄色的灯光打在落地镜上,映出苏语茉的身影。她站在镜前,看着镜中那个穿着婚纱的女人,陌生得让她心慌——象牙白的缎面婚纱裹着身体,领口缀着精致的珍珠蕾丝,长长的拖尾在地板上铺开,像一片柔软的云。这是每个女孩或许都憧憬过的模样,完美得如同杂志里的插图,可她看着镜中的自己,只觉得像套着别人的壳,连呼吸都透着不自在。
“我的天,语茉啊,你穿这身也太漂亮了!”张阿姨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夸张的赞叹。她快步走过来,踮着脚帮苏语茉调整头纱,珍珠发箍蹭过苏语茉的头皮,有点痒,“希哲这孩子真是好福气,能娶到你这么漂亮又有才华的姑娘,以后肯定要被人羡慕坏了!”
苏语茉的目光越过镜中的自己,落在不远处的张希哲身上。他穿着一身深灰色的租来礼服,领带打得规规矩矩,鼻梁上架着金丝眼镜,嘴角勾着一抹得体的笑,可那笑容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疏离的客气。听到张阿姨的话,他只是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商品:“还不错,挺合身的。”
三个月。
苏语茉在心里默默数着时间。从父亲手术失败、永远离开她,到今天站在这里试穿婚纱,只过了短短三个月。父亲下葬的第二天,张阿姨就带着张希哲上门了,手里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品,说是“帮孩子解决终身大事,让苏老安心”。
张希哲确实像张阿姨描述的那样,“合适”得挑不出错——名牌大学毕业,在国有银行做风控,工作稳定;父母是普通职工,家境小康,没有复杂的家庭关系;说话做事都很得体,从不逾矩,看起来足够“老实可靠”。
他们的约会像按教科书执行的流程,精准得没有一点意外。每周六下午三点,他会准时出现在她家门口,开车带她去看最近上映的电影;六点整,两人坐在提前订好的餐厅里吃饭,话题永远围绕着“今天天气不错”“最近工作忙不忙”“新闻里说某政策要改了”,安全得不会触及任何真实的情绪;九点前,他一定会把她送回家,在楼下说一句“早点休息”,然后转身离开,连多余的停留都没有。
有时苏语茉会恍惚,觉得自己不是在谈恋爱,而是在完成一项必须完成的任务,而张希哲就是公司派来和她合作的伙伴,两人只需要按流程走,不用投入任何感情。
“语茉,你看这件怎么样?”苏箐妍拿着一件鱼尾款式的婚纱走过来,裙摆上缀着细碎的水钻,在灯光下闪着光。她刻意放慢脚步,想打破试衣间里凝滞的气氛,“这件更显身材,你穿肯定好看。”
苏语茉看着镜中的自己,又看了看那件婚纱,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就这件吧,挺好的。”
真的好吗?她不知道。就像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答应这场婚事,不知道为什么要和一个只见过几次面、连手都没牵过几次的人共度余生。
也许是因为父亲临终前那双满是期盼的眼睛,那句“让爸爸走得安心”;也许是因为这三个月来,她太累了,累到没有力气再去期待什么“真爱”,只想找个人一起,完成“结婚”这个人生必走的程序,让所有人都满意。
婚礼那天,天气意外地好。没有阴雨天的沉闷,阳光明媚得晃眼,透过教堂彩色的玻璃窗,在地上投下一片斑斓的光影,像打翻了的调色盘。宾客们穿着体面的衣服,三三两两地站在教堂里聊天,笑语喧哗,空气中飘着百合和玫瑰的香气——一切都符合一场“完美婚礼”该有的样子,温馨、浪漫、热闹。
苏语茉挽着姐夫的手臂,慢慢走向圣坛。红毯很长,她的裙摆拖在后面,每走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不真实得厉害。她的目光扫过宾客席,看到苏箐妍坐在第一排,手里拿着纸巾,偷偷抹着眼泪;母亲坐在旁边,脸上带着欣慰的笑,眼眶却有点红;张阿姨站在不远处,正和别人说着什么,脸上满是得意……每个人都在扮演着自己该有的角色,只有站在圣坛前的新郎,看着她的眼神平静得像在参加一场商业会议,没有期待,没有喜悦,只有礼貌的等待。
“苏语茉小姐,你愿意嫁给张希哲先生,无论贫穷还是富有,健康还是疾病,都爱他、尊重他、陪伴他,直到永远吗?”神父的声音庄严而低沉,却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模糊又不真切。
苏语茉抬起头,看着张希哲。他穿着笔挺的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金丝眼镜后的眼睛很亮,却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她试图在那张斯文的脸上找到一点喜欢,一点紧张,哪怕是一点不自然,可看到的只有完美的客套笑容。
“我愿意。”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磨过木头,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
交换戒指时,张希哲的手指冰凉,触碰到她指尖的瞬间,两人都下意识地顿了一下,然后又很快恢复如常。他把戒指轻轻套在她的无名指上,动作标准得像在完成一项工作,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
仪式结束后,拍照、敬酒、切蛋糕,每个环节都按部就班地进行。苏语茉像个被线操控的木偶,跟着张希哲的脚步,对着镜头微笑,对着宾客点头,举起酒杯说“谢谢”,完美地完成所有规定动作。
“新婚快乐!祝你们永浴爱河!”宾客们举起香槟杯,气泡在杯子里升腾,折射出虚幻的光彩。
张希哲揽着她的腰,手臂的力度刚好,动作标准却毫无温度。他微微低下头,在她耳边低语,声音冷静得像在做工作报告:“配合一下,很快就结束了。”
苏语茉的心猛地一沉。她突然想起和林修远分手的那个夜晚,她抱着他送的向日葵,花瓣上还沾着露水,散发着蓬勃的生命活力。而此刻,她手里捧着的新娘捧花,玫瑰娇艳,百合洁白,却没有一点生气,像假花一样,就像这场看似完美的婚姻。
宴席进行到一半,苏语茉的脸已经笑到僵硬,连嘴角的弧度都变得不自然。她借口补妆,逃进了休息室。镜子里的新娘妆容精致,婚纱洁白,可那双眼睛里没有一点光彩,像一场精心布置的骗局,骗了别人,也骗了自己。
手机在口袋里亮了一下,是林修远发来的短信。他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她结婚的消息,短信里的文字带着他一贯的急切,言辞激烈地质问她:“苏语茉,你疯了吗?为什么这么仓促地结婚?你根本不爱他!”
为什么?苏语茉看着那条短信,突然很想笑,笑着笑着,眼眶却红了。
为什么?因为父亲临终前的嘱托,她不想让他带着遗憾离开;因为她累了,想找个“合适”的人,给自己一个所谓的“归宿”;还是因为她害怕了,害怕以后的日子里,永远只有自己一个人,害怕永远也遇不到那个能看懂她眼泪、接住她情绪的人?
休息室的门被推开,张希哲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点不耐烦:“该去敬下一桌了,叔叔阿姨都在等,别让客人等急了。”
他看到苏语茉脸上没擦干净的泪痕,皱了皱眉,语气里没有安慰,只有提醒:“妆花了,赶紧补一下。今天来的都是家里的亲戚和我的重要客户,注意形象。”
苏语茉默默拿起化妆镜和粉饼,用粉扑轻轻按压着脸颊,粉底掩盖了泪痕,也掩盖了所有的情绪。再次抬起头时,镜中的女人又变成了那个笑容得体、妆容完美的新娘。
敬酒的时候,她听到宾客们的窃窃私语,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她耳朵里:
“你看他们俩,真是郎才女貌,太般配了!”
“听说新郎在银行工作,还是个小领导呢,前途无量啊!”
“新娘是写情感书的作家吧?怪不得这么有气质,谈吐也不一样……”
般配。合适。前途无量。有气质。这些美好的词汇像丝线一样,编织成一张华丽的网,将她牢牢困在里面,让她连挣扎都觉得无力。
晚宴终于结束时,苏语茉感觉自己的脸部肌肉已经僵住了,连放松都做不到。送走最后一位客人,她靠在宴会厅的门框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却看到张希哲正和伴郎蹲在桌子旁边,拿着本子和笔清点礼金,神情专注得像在核对银行账目。
“今天收的礼金要一笔一笔记清楚,谁送的、送了多少,都不能错。”他头也不抬地对伴郎说,语气认真,“这些以后都是要还人情的,不能马虎。”
苏语茉站在空旷的宴会厅中央,婚纱的裙摆铺展在地上,像一朵失去了水分的花,慢慢凋谢。工作人员已经开始撤掉装饰,把彩色的气球扎破,搬走桌椅,原本热闹的宴会厅很快变得冷清——仿佛一场盛大的演出已经落幕,观众都散场了,只剩下她这个演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回新房的车里,两人一路无话。张希哲专注地开着车,双手握着方向盘,目光盯着前方的路,仿佛坐在他身边的不是刚结婚的妻子,而是一个需要安全送达目的地的包裹,不需要交流,不需要关心。
新房子是双方家里一起出资买的,装修是张阿姨一手包办的,欧式风格,家具都是名牌,看起来豪华又精致,却没有一点家的温度,像酒店里的样板间,冰冷又陌生。
苏语茉脱下高跟鞋,光脚踩在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寒意从脚底顺着腿往上窜,很快蔓延到全身。她走到客厅中央,看着天花板上华丽的水晶吊灯,突然觉得很空旷。
“主卧给你住,我睡客房。”张希哲松了松领带,把西装外套搭在沙发上,语气自然得像在分配办公室的座位,“明天我还要早起去上班,银行月初事情多,先去休息了。”
他说完,转身走向客房,甚至没有给她一个晚安吻,连一句“早点休息”都没有。
浴室里,苏语茉看着镜子中穿着婚纱的自己,突然感到一阵荒谬的可笑。她小心翼翼地将头纱从头上取下来,动作轻柔得像在卸下一个沉重的枷锁,头纱落在洗手台上,像一团白色的雾。
婚纱的拉链卡在了后背中间,她费力地扭动手臂,想够到那个卡住的地方,可不管怎么努力,都碰不到。试穿的时候是店员帮忙拉的拉链,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一个人竟然脱不下来。最终,她不得不裹着婚纱,走出浴室,向张希哲寻求帮助。
张希哲已经换上了棉质睡衣,坐在客房的书桌前整理文件,台灯的光落在他身上,映出一片柔和的影子。看到苏语茉裹着婚纱走出来,他愣了一下,手里的笔停在了纸上。
“能……能帮我解一下拉链吗?卡住了,我自己弄不开。”苏语茉背过身,露出后背上那段顽固的拉链,声音低得像蚊子叫。
张希哲放下笔,走了过来。他的手指碰到她后背的瞬间,两人都僵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公事公办的触碰,他的指尖只碰到了婚纱的布料和拉链,没有任何多余的停留,没有任何温存可言。
拉链“哗啦”一声滑下来,苏语茉感到后背一阵凉意,同时也松了一口气,像卸下了千斤重担。
“谢谢。”她低声说了一句,抱着婚纱,快步逃回浴室。
热水从花洒里倾泻而下,带着暖意,冲刷着她疲惫的身体。她蹲在浴室的地板上,任由热水淹没脸庞,水流顺着头发往下淌,分不清哪些是水,哪些是眼泪。
走出浴室时,客厅里的灯已经关了,只有客房的门紧闭着,门底下透出一线微弱的光亮,说明里面的人还没睡。
苏语茉推开主卧的门,看到床上铺着崭新的红色床品,上面绣着俗气的鸳鸯戏水图案——想必又是张阿姨的“杰作”,说是“结婚就要用红色,喜庆”。
她躺在过分柔软的床上,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苍白的光带,像一条细长的路,却不知道通向哪里。
手机放在床头柜上,屏幕亮着,里面堆满了祝福的短信,一条比一条热情洋溢。她拿过手机,一条一条地划着,突然看到了父亲生前发给她的最后一条信息,时间停留在他住院前一天:
“小茉莉,天气冷了,记得加衣服。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照顾好自己,一定要幸福啊。”
泪水终于决堤,无声地落在枕头上,很快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蜷缩在过分宽大的婚床上,像个迷路的孩子,哭得浑身发抖。那件洁白的婚纱被她胡乱堆在椅子上,在月光下像一个苍白的幽灵,静静地看着她。
第二天清晨,苏语茉是被厨房里传来的响动吵醒的。她揉了揉眼睛,走出卧室,看到张希哲穿着围裙,正在厨房里做早餐,煎蛋的声音“滋滋”响着,动作熟练却机械,没有一点生活的烟火气。
“醒了?”他头也不回地说,目光盯着平底锅里的鸡蛋,“咖啡在桌上,温的,吐司马上就好。我八点要出门,银行月初要开早会,不能迟到。”
餐桌上摆着两份早餐,煎蛋、吐司、培根,还有一杯咖啡和一杯牛奶,摆盘精致得像餐厅里的早餐,却没有一点温度,像是提前准备好的快餐。
苏语茉拉开椅子坐下,看着对面那个法律上是她丈夫、实际上却无比陌生的男人。他正在低头看手机,手指快速地滑动着屏幕,像是在回复工作消息。
“今天有什么安排?”他突然抬起头,看了一眼手表,语气像在进行晨会汇报,简洁明了。
苏语茉搅拌着杯子里的咖啡,黑色的液体在杯子里转圈,她突然想起,今天原本和编辑约好了,要去出版社讨论新书的大纲。
“要去出版社一趟,和编辑聊新书的事。”她说。
张希哲点点头,没有多问,只是说:“挺好的,有事做总比在家待着好。晚上我可能要加班,银行月底要对账,会晚点回来,不用等我吃饭。”
早餐在沉默中结束。张希哲吃完后,立刻起身收拾餐具,动作麻利,效率高得惊人,仿佛做这些只是为了完成任务。
出门前,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递给苏语茉:“这是这个月的生活费,五千块,应该够你用了。要是不够,记得记账,月底一起算。”
苏语茉捏着那个信封,指尖传来纸张的厚度和硬度,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屈辱。她不是没有钱,她靠写书写稿能养活自己,可在他眼里,她好像是个需要靠他给钱生活的人。
门“砰”地一声关上,房子里彻底安静下来。阳光透过落地窗洒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那些尘埃在空中飘来飘去,像找不到方向的自己。
苏语茉站在空旷的客厅中央,看着这个精致却冰冷的“家”,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她以为自己完成了父亲的心愿,就能得到安心,就能找到所谓的“归宿”。可实际上,她只是用自己的幸福做了交换,把自己从一个人的孤独,囚禁在了一个更大、更冷的牢笼里。
手机突然响起,是苏箐妍打来的,应该是来关心她的新婚生活。
苏语茉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语气,按下了接听键,用尽量欢快的声音说:“姐,我挺好的,希哲对我也不错,昨天的婚礼很顺利,一切都很完美。”
电话那头,苏箐妍笑着说“那就好,你幸福就好”,可苏语茉的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
她挂了电话,走到窗边,推开窗户。清晨的风带着一点凉意吹进来,拂过她的脸颊。窗外,一只小鸟展开翅膀,掠过湛蓝的天空,飞得又高又远,自由得让人嫉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