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整座太子府笼罩在一片灼目的红光之中,仿佛天边倾覆了一炉烧熔的铁水,烫得屋瓦滋滋作响,连空气都扭曲起来。
九进九出的院落铺满了正红绸缎,喜庆的灯笼一盏比一盏亮堂,几乎要将人的眼睛灼伤。这般排场,竟比三年前太子迎娶正妃时还要张扬三分。
京城万人空巷,百姓挤在太子府外围,踮着脚尖张望,窃窃私语着想要一睹这位能让太子如此大动干戈的侧妃究竟是何方神圣。
当看清喜牌上那个龙飞凤舞的“何”字时,人群顿时哗然——
竟是太子妃同父异母的妹妹,京城第一才女何水。
姐妹共事一夫,本是朝野禁忌,可今日太子竟如此大张旗鼓。更令人玩味的是,身为正妃的姐姐从头到尾都没有露面。这出戏,可比戏台上那出《双钗记》还要精彩百倍。
前厅鼓乐喧天,太子身着绛红蟒袍,腰束玉带,眉目温润如昔,与宾客推杯换盏。新娘子何水粉面含春,在一片恭贺声中与太子饮下交杯酒,而后被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送入新房。
丝竹管弦之声飘到后院最北角时,却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余音,像是吊着人性命的游丝,随时都会断裂。
那里是废殿改成的“庙堂”,连月光都嫌脏,不肯多照进来一分。
萧菀趴在破旧的床沿,单薄的中衣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她嶙峋的脊背上。她咳得撕心裂肺,胸腔如同破旧的风箱,每一声拉扯都带出一星半点的血沫,在灰黑的被褥上晕开,像是雪夜里突然绽放的朱砂梅,刺目而凄艳。
“主子,您抿一口水,润润喉吧。”清荷半跪在地,捧着一只豁口的粗瓷碗,水纹晃动间,映出她脸上清晰的巴掌印。
那是半刻钟前,她拼死想去求府医,却被侧妃的陪嫁丫鬟翘儿堵在廊下。一句“大喜的日子别触霉头”,伴随着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得她耳膜嗡嗡作响,至今仍未消退。
萧菀没有接碗,只是抬手轻轻抚摸清荷脸上的掌痕,指尖止不住地颤抖。“傻丫头,明知今晚府医不会来,何苦去讨这顿打。”
她的声音沙哑得像是锈钉刮过铜镜,却还强撑着笑意。那笑容比哭还要让人心口发紧,仿佛下一秒就会碎裂开来。
三个月前,也是这样的笑——
那时何水挺着并不显怀的小腹,站在湖心亭里,拉着她的手凄声喊着“姐姐救我”;下一瞬,却自己仰面跌进冰冷的湖水中,粉色裙摆像朵毒蘑菇在水面骤然绽开。
太子闻声飞身而来,将何水从水中抱起,也顺便抱得了“善妒谋害”的铁证如山。
于是,正妃被废,禁足在这废殿之中;侧妃却风风光光地抬进了正门——
一条人命都没出,这出戏就唱完了。
如今戏台子拆了,看客散了,只剩她这个“恶妇”在灰尘里咳得直不起腰,连呼吸都成了罪过。
前厅的《百鸟朝凤》又拔高了一个调门,像是根锥子,顺着耳骨直往脑子里钻。萧菀咳得眼前发黑,鲜血顺着唇角滴落到腕间,恰好落在那枚羊脂玉镯上——那是太后亲赐,传女不传男的宝物,也是她此刻唯一能拿出手的“信物”。
“拿着它,去西宫门找永巷令,她会带你见皇后……”萧菀艰难地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中撕扯出来,“就说我快死了,请太医……”
话未说完,喉头一甜,又一口鲜血喷在清荷的袖口,像是雪地里突然泼了盆朱砂,触目惊心。
清荷咬紧下唇,将玉镯小心翼翼地揣入怀中,转身就要往外冲。
就在这时,门“砰”地被踹开,冷风卷着浓郁的脂粉香气灌进来,令人作呕。
何水站在门槛外,凤冠霞帔,金线绣的并蒂莲在昏暗的烛光下晃得人眼花缭乱。她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婆子,个个面带凶相。
“姐姐,大喜的日子,你让丫鬟去哪儿啊?”何水的声音轻俏得像是少女撒娇,却带着压不住的尾音上扬,透着一股子得意。
她的目光落在清荷怀中的玉镯上,眸色倏地一亮,像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宝贝。“哎呀,这物件妹妹眼馋多年了,今日姐姐竟舍得拿出来了?”
何水一步三摇地走到床前,俯身凑近萧菀,樱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刀:
“你娘抢我娘的男人,你就抢我的名分,这世上哪有这样的道理?今晚你死,明日我替你当太子妃,再替你娘受香火,岂不是天大的好事?”
说罢,她猛地一把夺过玉镯,高高举起——
啪!
清脆的碎裂声响彻废殿,碎玉四溅,碧光闪烁,像极了十年前长公主咳出的最后一口血,也像极了今夜萧菀嘴里止不住的血沫子。
“姐姐,你看看现在的你,再想想你之前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妹妹想想就觉得好笑。”何水甩甩手,取出一方丝帕掩住口鼻,仿佛地上溅的不是碎玉,而是什么瘟病。
清荷惊呼一声,扑过去想要捡拾碎片,却被翘儿一把揪住发髻,狠狠往桌角撞去——
咚!
沉闷的撞击声响起,血花四溅,少女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就软软地倒在了萧菀怀里。
“清荷——!”
萧菀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猛地翻身扑向何水,十指如钩,死死掐住那截雪白的脖颈。指甲深深陷进皮肉,仿佛要将这张美人皮生生撕扯下来。
“来人!救命啊!”何水尖声呼救,翘儿见状,抄起一旁的香炉就砸向萧菀的背脊。
剧痛传来,萧菀手上力道一松,整个世界天旋地转。她重重地趴在地上,透过散乱的长发,看见何水捂着青紫的脖子,却仍在笑着。
那笑容像是毒蛇吐信,丝丝作响,令人毛骨悚然。
“再告诉你个秘密,”何水蹲下身,染着蔻丹的指尖轻轻触碰萧菀的嘴唇,如同情人低语,却字字诛心,“当年给你娘送去的补药,是爹亲手调的毒。长公主?呵,死在最爱她的男人手里,算不算天大的笑话?”
一句话,比方才的香炉还要沉重,砸得萧菀魂飞魄散。
原来她这一生,都在敌人编织的谎言里做着温顺的傀儡;原来她连恨,都恨错了人!
前院的鼓乐骤然急促起来,新人该入洞房了。
废殿里,主仆二人浑身是血,呼吸渐渐微弱。萧菀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抓住一片碎裂的玉镯残片——
锋利的断口割开她的掌心,也割开了她骨子里的懦弱与天真。
“若……有来世……”
鲜血滴落在碎玉上,像是一朵朵复仇的曼珠沙华,绚烂而绝望。
“我必让你们——血债,血偿!”
她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瞬间,天边突然响起闷雷滚滚,像是命运终于听见了她的祈愿,又像是地狱为她提前点燃的迎魂火。
而那沾满鲜血的碎玉,在雷光的映照下,隐隐泛着诡异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