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元十三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
天还未亮透,萧菀就被袁妈妈从锦被中轻轻唤醒。朝云姑姑上回离去时,特意当着何博文等人的面细细叮嘱袁妈妈要好生照料萧菀。得了这般撑腰,袁妈妈往来玉清院越发勤快,直教唐丽怡恨得牙痒,却又无可奈何。她虽在何博文耳边吹了数次枕头风,何博文也只能无奈表示——朝云姑姑的告诫多半是太后的意思,他犯不着为这点小事开罪太后。好说歹说,才将唐丽怡暂且稳住。
玉清院内,铜镜映出佳人梳妆的身影,俨然一幅美好画卷。萧菀随意用了些早膳,便被袁妈妈催促着出门。宫宴虽定在傍晚,但萧菀与何博文皆有品阶在身,需提前入宫朝拜帝后。
萧菀自以为来得够早,还未至府门,就听见何水叽叽喳喳的声响:“娘,我头一回进宫,这么穿行吗?会不会太素了?”
“不会,你要牢记娘同你说的规矩。宫中不比外头,一言一行都需格外谨慎。跟紧你爹爹,莫要乱跑,可知?”迈出正门,只见唐丽怡正为何水整理衣装,一面细细叮嘱。
何博文眼尖,瞧见萧菀走来,轻咳一声。唐丽怡与何水抬头望去,何水顿时气得直绞帕子,险些咬碎银牙——无他,只因今日萧菀穿得远比她尊贵。
萧菀今日确是花了心思打扮的。一身正二品郡主规制的烟绿绯罗蹙金吉服,大袖上金线绣五彩祥云,通身气派非凡。一色宫妆千叶攒金水仙首饰,枝叶缠金绕赤,整个人似被淡淡金辉笼罩,华贵夺目。
反观何水,今日装扮竟一反平日浮夸作风。浅蓝银纹绣百蝶上衣,袖口略宽,下系一袭鹅黄绣白玉兰长裙,腰身紧收。梳一简单百花髻,仅戴几星乳白珍珠璎珞,衬得云鬓乌黑亮泽。虽不够明艳,倒显出一股羸弱之美。
这般低调含蓄的打扮,断非何水自个儿的手笔。萧菀目光扫向唐丽怡,恰见她也在细细打量自己,也懒得多言,径直走向何博文屈膝行礼:“给爹爹请安。”
何博文双手扶起萧菀,贴心为她整了整肩头微皱的衣料。自上次与朝云、珊瑚二位姑姑用膳后,何博文待萧菀的态度确然不同了些许,许是唤醒了那点微末的父爱。
然这般父爱终究未能持久。何博文试探着开口:“菀儿,今日你妹妹与我们一同入宫。”说罢小心翼翼观察萧菀神色,若她不依,只怕少不了一场闹腾。
却见萧菀面色平静:“嗯,女儿知道。”
“你知道?你如何得知?”唐丽怡一脸惊诧,转而阴险一笑,“莫非郡主在老爷身边安插了眼线?”何博文闻言,面色渐渐沉了下来。
挑拨离间!又是这招!前世用,今生还用!她就没点新花样?萧菀心中暗骂,面上却装出无辜模样:“姨娘不知?我也是无意听下人们议论,说二妹妹的中秋名额是姨娘费了好大力气才争取到的。姨娘如此尽心,真真是不易。”萧菀一脸单纯,唐丽怡一时语塞。
何博文狠狠瞪了何水一眼。这丫头是该好生管教了,这般没规矩,什么事都往外说!还有丽怡,小孩家的事也同她嚼舌根!本来名声就不好,如今更是雪上加霜!想着,何博文连带瞪了唐丽怡一眼。
何水被瞪得缩了缩脖子,又念起罪魁祸首,见萧菀正似笑非笑看着他们,也恶狠狠瞪回去。顿时一家子大眼瞪小眼僵在府门前,最后还是春明提醒莫误入宫吉时,才结束了这短暂闹剧。
何博文见三个女人一台戏,剑拔弩张,唯恐又生事端,忙催姐妹二人上马车。
唐丽怡亲自扶着何水上车,不忘细细叮嘱:“水儿,牢记姨娘的话。”
萧菀见唐丽怡在下人面前竟能如此放低身段,心下不由一凛——能屈能伸,果真不简单!
皇宫孔雀台内,金碧辉煌。金身大肚弥勒佛捧腹大笑,亦昭示宫殿主人信佛之心。檀木飞檐上孔雀展翅欲飞,与殿名相映成趣。
“哈哈哈哈,你们兄弟俩真是哀家的开心果。”殿内传出太后朗朗笑声,宫人们便知是她最宠爱的太子与世子到了。
殿内萧文远撇嘴不满:“皇祖母偏心,只顾夸三哥与明羽哥,怕是全然忘了孙儿!”
太后怜爱地以指轻戳萧文远额头,朗声笑道:“瞧瞧!瞧瞧这泼猴!性子跟菀儿一模一样。”
宫中,皇上专宠宁贵妃向为太后不喜。后宫需雨露均沾,岂容一人独大?然对这性子肖似萧菀的孙儿,太后却是毫无抵抗力。
萧文毅听得太后提起萧菀,面上虽笑,心底却涌上一股难以言喻的膈应……
太后未察觉萧文毅的细微异样,亲切拉着齐夜辰的手含笑:“明羽也到议亲年纪了。你那不负责任的爹不管,哀家替他管。你看中哪家姑娘,只管来同哀家说,哀家为你做主。”
齐夜辰虽面色冷淡,仍回握太后的手认真道:“多谢姑奶奶好意。只是如今明羽一心报效国家,南方水贼不除,无心儿女情长。”
见他一脸认真,太后轻叹:“你长大了。皇帝有你这样的忠臣辅佐,哀家很放心。好了,不说这些。你们今日来看哀家,有心了。中秋盛宴,快去前边候着吧,不必陪我这老太婆。”
萧文远见话题沉重,忙开口调节:“孙儿们哪儿都不去,就在这儿陪皇祖母!”二人见萧文远将话题扯回,连连称是。
“好好好,都是好孩子。朝云,再去取些点心来。”在萧文远强势嘴炮下,太后重展笑颜。
回到宫门处,何水初入宫闱,活似刘姥姥进大观园,东张西望。何博文多次提醒她收敛些——这是皇宫,是来赴宴的,莫搞得像进来偷东西似的。奈何何水一个字没听进去,依旧我行我素,东瞄西看。
萧菀索性眼不见为净。这般没见识,丢脸的终是她自己。
行至偏门,早有太监迎上,一脸谄媚对萧菀道:“郡主来了,奴才好等!轿子已备妥,里头熏了冰,凉快着呢!”萧菀常入宫,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微微颔首,由太监搀扶着上了轿。
“驸马爷也请吧。”小太监对何博文却没那么上心,将他引至一顶较萧菀稍小的轿旁,便麻溜地跑回萧菀轿边叽叽呱呱。
见小太监天差地别的态度,何博文也无奈。在家中尚可以“孝”字压一压萧菀,入了宫,她的品阶确比自己高,再无奈也得认。只是自个儿有品阶有轿坐,水儿该怎么办?入宫前竟忘了这茬!
“驸马爷怎还不上轿?”抬轿太监不满催促。
宫人们纷纷侧目,连已入轿的萧菀也掀帘查看。何博文略一思忖,走至萧菀轿旁低声道:“你妹妹怎么办?”
萧菀被他没头没脑一问,蹙眉道:“什么怎么办?”
“你妹妹无品阶,可坐轿否?”宫规方面,何博文自不如萧菀熟稔,故试探相询。
萧菀瞥见日头下嘟囔的何水,险些笑出声来——天助我也!怎忘了这茬,她没品阶!思及此,萧菀嫣然一笑:“此事不归女儿管。来时爹爹未同女儿商量,如今女儿自然也做不了主。爹爹自行决断便好。”说罢吩咐太监起轿,全然不理后头铁青着脸的何博文。
见萧菀不管,何博文只得硬着头皮让何水与自己同乘一轿。何水自然不满,奈何宫中不能发作,否则早炸了。
同乘便同乘吧,虽挤了些,好歹坐得下,总强过在外头走——下人才跟着走呢,她是主子,合该享福。如是一想,何水鼻孔朝天,昂首挺胸一屁股坐进轿中,何博文随后挤入。
好家伙,他俩是不累了,却险些压垮抬轿太监。本是二人抬的轿子,试了几次竟抬不动,末了只得唤来两个壮实太监,四人合力才勉强抬起。轿杠被压得吱呀作响,变形得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