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花园内的厮杀声终于渐渐平息,只余下零星的、令人心悸的呜咽和呻吟。刺客已被尽数诛灭或擒拿,残存的侍卫们如临大敌,手持火把与兵刃,正一寸寸地严密搜查着每一处花丛、假山和廊庑的阴影,不放过任何可能隐匿的同党。方才还笙歌鼎沸、流光溢彩的宴会场地,此刻已是一片狼藉,破碎的杯盏、倾倒的案几、撕裂的锦缎、翻覆的珍馐与四处飞溅的、已经变得暗红粘稠的血迹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触目惊心的景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与原本清雅的花香、酒香诡异混合,弥漫在空气中,死亡的气息压得人喘不过气。
受伤之人的痛苦呻吟、女眷们压抑不住的低低啜泣与哀鸣此起彼伏,气氛沉重、压抑而悲凉,往日象征着帝国最高繁华的御花园,此刻宛若人间炼狱。
然而,此刻所有人的目光与心神,都不由自主地聚焦在那个躺在临时铺就的锦垫上、浑身浴血、生死未卜的少女身上。她是今夜这场血色盛宴最令人心惊的注脚,也是唯一一抹撕裂黑暗的微光。
几面高大的屏风被宫人匆忙移来,勉强隔绝了大部分探究和悲戚的视线,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位刚刚以一曲《月照山河》惊艳四座、获得无上荣宠的永嘉郡主萧菀,为了救护当朝储君,以血肉之躯挡住了致命一击,此刻正命悬一线,危在旦夕。
屏风之内,气氛比外面更加凝滞紧绷,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太医院院正并几位资深太医围在萧菀身边,个个面色灰白,额上冷汗涔涔,连呼吸都放得极轻。那伤口实在太深太险,剑尖几乎是擦着心脉而过,再偏半分便是当场毙命的结果。出血量极大,郡主身下的锦垫早已被浸透,血色仍在缓慢地洇开。更麻烦的是,经验老道的院正从伤口周围细微的发黑迹象和郡主愈发微弱的脉象判断,那柄淬毒的软剑上所淬的,绝非寻常毒物,虽不算立时毙命的剧毒,却阴狠地加速着生机的流逝,让本就极其危重的伤势变得更加复杂棘手,回天乏术之感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位太医心头。
“到底怎么样?!”萧文毅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像是被粗粝的砂纸磨过,带着难以掩饰的急促与恐慌。他依旧维持着半跪的姿势守在萧菀身边,仿佛一尊凝固的雕像,明黄色的太子袍袖已被她温热的鲜血彻底浸透,颜色变得暗沉而刺目。他一动不动,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太医们的每一个细微动作、每一个眼神交换,仿佛只要他目光不移,就能锁住她那缕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欲熄的生命之火。
太医院院正手下不敢有丝毫停顿,用最上品的金疮药按压止血,声音因极度紧张和恐惧而发颤,几乎语无伦次:“回、回太子殿下……郡主万金之躯,此番…此番伤势实在极重无比,利刃破体,伤及肺腑,失血…失血过多,元气大泄,加之…加之剑刃似淬有奇毒,引发毒症,相挟为恶…臣等…臣等必定鞠躬尽瘁,拼尽毕生所学,但…但……”他后面的话噎在喉咙里,冷汗顺着鬓角滑落,砸在地上。
“但什么但!废物!”建元帝冰冷沉怒的声音如同炸雷般自身后响起。他已在大内侍卫的层层护卫下走了过来,面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那双惯常蕴藏着帝王心术的眼中此刻只剩下滔天的怒火与不容置疑的威压,“朕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千年人参、万年雪莲、国库里所有的奇珍灵药随你们取用!朕只要一个结果——必须给朕救活婉玉郡主!若是救不活……”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但那冰寒刺骨、毫不掩饰的杀意已经让所有跪在地上的太医魂飞魄散,腿脚软得几乎站不住。
“臣等遵旨!遵旨!必当竭尽全力!竭尽全力!”太医们磕头如捣蒜,连滚爬爬地起身,手下动作更快,取出金针封住心脉周遭大穴以求暂保元气,将最好的止血生肌膏药不要钱般敷上,又急忙切了薄如蝉翼的百年老参片含入萧菀舌下,以期吊住那最后一口若有若无的气息。整个过程小心翼翼,如履薄冰,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无数人的心神。
太后在朝云和语娇公主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老人家凤眸红肿,泪痕纵横,看到自己平日里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的外孙女此刻毫无生气地躺在那里,面色金纸,胸口只有微弱到几乎看不见的起伏,她只觉得天旋地转,心如刀绞,几乎要瘫软下去:“我的菀儿……我的心肝肉啊……我苦命的孩子……早上还好好的,还对着皇祖母笑……怎么会这样……你若是有什么事,可叫我这把老骨头怎么活啊……不如让我替你受了这罪……”悲恸的哭声令人闻之心碎。
皇后亦是面露哀戚,一边用力搀扶着几近崩溃的太后,一边强自镇定地连声催促太医:“需要什么!缺什么药材!尽管开口!不必拘礼!本宫的私库也全部打开!务必要救下郡主!听到没有!”
萧文毅对周遭的一切仿佛充耳不闻,他的全部世界只剩下掌心那只冰冷得吓人的小手,以及那张苍白得透明的容颜。那冰冷的触感,如同一把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和窒息感。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仿佛有什么极其重要、他却从未真正珍惜过的宝贝,正在从他指缝中飞速流逝,无论他如何紧握,都无法挽留分毫。
他凝视着那张脸,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她幼时像个小小的粉团子,跟在他身后奶声奶气又固执地叫着“太子表哥”;她稍大后,总是用那双亮晶晶、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倾慕与期待的眼眸望着他;宫宴上,她抚琴时那般沉稳大气、光华内蕴;而最后,也是最为清晰、最为震撼的——是她毫不犹豫、决绝地扑过来,用那单薄身躯为他挡住致命一剑的刹那!那瞬间她眼中似乎有种他看不懂的复杂情绪,快得抓不住,却绝非单纯的痴迷……
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明明……明明因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和她过于炽热直白的爱慕而感到厌烦,甚至刻意地疏远、冷淡她……他给予她的回应从来都是回避与不耐……她为何还要为他做到如此地步?
巨大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愧疚感和一种陌生的、尖锐至极的心疼与恐慌,如同无数带毒的藤蔓,疯狂地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痛得他几乎要弯下腰去。这份沉重的情感,比他处理过的任何一件朝政大事都要来得汹涌猛烈,让他无所适从,又无法挣脱。
“菀儿……”他低下头,将额角轻轻抵在他们交握的手上,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沙哑至极的声音在她耳边反复呢喃,像是在祈求,又像是在立下誓言,“撑下去……为了我…求你撑下去……只要你醒过来……我保证…我以后再也不会躲着你了……不会再让你难过了……”这些话语破碎而急切,是他此刻最真实、最不加掩饰的慌乱。
齐夜辰站在稍远一些的阴影里,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周身散发出的气息却冰冷压抑得骇人。他手中那柄饮血无数的长剑剑尖仍在缓缓滴落血珠,在地上汇成一小滩暗红。他的目光穿透人群,死死锁定在那面隔绝内外的屏风上,拳头紧握,指节因为极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手背上青筋虬结。那晚在长公主府玉清院的静谧书房里,她眉眼沉静、手法熟练地为他处理伤口的样子还历历在目,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淡淡的药香与她身上清冽的气息。然而转眼之间,她却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生死未卜。一种狂暴的、几乎要摧毁一切的怒意和一种深沉的、噬骨的无力感在他心中疯狂交织、冲撞。他恨这些阴狠的刺客,更恨自己刚才为何离得那么远!为何没能再快一步!若是他在……
萧文远也早已没了平日里的跳脱,急得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围着太医打转,不停地追问,声音都变了调:“怎么样?血真的止住了吗?参片有用吗?她怎么还不醒?你们到底行不行啊!”
经过太医们一番争分夺秒、几乎是耗尽心力的紧张抢救,萧菀伤口处汹涌的血流总算被勉强止住,但人依旧深度昏迷,毫无苏醒的迹象。脸色白得透明,仿佛一碰即碎的琉璃美人,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每一次细微的起伏都牵动着所有人的心。
太医令再次擦去额头上如雨的冷汗,跪伏在帝后太子面前,声音依旧发颤:“陛下,殿下,娘娘……郡主伤势暂时……暂时稳住了,但并未脱离险境。剑创实在太深,伤及根本,失血过多,元气大伤,加之那未知毒素的影响仍在持续……接下来的十二个时辰,乃是生死大关,最为至关重要!若能熬过,高烧能退,脉象能稳,便有转圜之希望……若…若熬不过……”他伏下身去,再也敢不说出后面那几个字。
“挪宫!立刻将郡主小心挪到最近的永乐宫!将所有需要的药材、用具全部移过去!太医院所有人,包括休沐在家的,全部给朕召来!轮流值守,一刻不得离开!郡主若有任何闪失,朕唯你们是问!”建元帝当即斩钉截铁地下令,不容任何置疑。
宫人们立刻领命,以极致的谨慎和速度准备好铺着厚厚软褥的抬轿,几名手法最稳重的老嬷嬷和太医一同,小心翼翼、屏住呼吸地将昏迷不醒、仿佛一尊易碎瓷娃娃般的萧菀平稳抬起。萧文毅立刻起身,亲自在一旁紧紧护着,目光始终胶着在她那张毫无生气的脸上,不敢移开分毫,仿佛一眼错漏,便会永恒失去。
安置萧菀的队伍匆匆离去后,建元帝猛地转身,面向一片狼藉、血迹未干的御花园,积压的雷霆之怒终于彻底爆发,帝王之威如同实质般压得所有人喘不过气:“查!给朕彻查!刑部、大理寺、皇城司全部给朕动起来!朕倒要看看,是谁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在中秋国宴上行此大逆不道之事!勾结宫人,混入死士,利器淬毒!这是要亡我萧氏江山吗?!掘地三尺,也要把幕后主使给朕揪出来!朕要将他千刀万剐,夷其三族!”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所有在场的王公贵戚、文武臣工无不跪伏在地,瑟瑟发抖,无人敢抬头直视天颜。
这场突如其来的血腥刺杀,因为婉玉郡主的舍身挡剑,太子得以无恙,但郡主本人却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朝野震动,帝后哀痛。原本喜庆祥和、彰显盛世气象的中秋之夜,被彻底蒙上了一层厚重而狰狞的血色阴霾,疑云密布,风暴将至。
萧菀被迅速移往离御花园最近、平日用于休憩的永乐宫偏殿。殿内外立刻被重兵层层把守,闲杂人等一概不得靠近。太医院所有当值太医悉数到场,轮班值守,寸步不离。宫内最好的伤药、补药、珍稀药材如同流水般被送入殿内。太后、皇帝、皇后、太子、四皇子、语娇公主等人皆守在外殿,人人面色沉重,无人有心思离去,空气中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焦虑和等待。
灯火通明的永乐宫,彻夜不熄,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每一次内殿门扉的轻微开合,都能牵动所有人紧绷的神经。
萧文毅固执地站在内殿门口,透过门缝死死盯着里面榻上那个脆弱得仿佛随时会消散的身影,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呐喊,几乎要冲破他的胸膛——
菀儿,求你,一定要活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