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乐宫偏殿内,烛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药香混合着淡淡的血腥气,在空气中缓慢流淌,每一次内殿传来的细微动静——或许是太医低沉的交谈,或许是宫女更换药盏时瓷器轻碰的声响——都让外殿等候的人们心脏骤然收紧。
萧文毅负手立于窗前,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一如他此刻的心境。他试图透过紧闭的殿门,感知里面那个人的气息,然而除了自己的心跳声,什么也听不到。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御花园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她挣脱太后的保护,义无反顾地扑过来,那双总是追随着他的眼眸在那一刻,除了决绝,似乎还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哀恸?那不是一时冲动的英勇,更像是一种历经沧桑后的本能选择。
为什么?
这个疑问如同藤蔓,紧紧缠绕着他的思绪。
他一直以为他了解萧菀。她是他看着长大的表妹,小时候像个甜蜜的粘人精,后来渐渐将满腔少女情愫系于他身,热烈、直白,甚至有些不顾分寸,让他时常感到困扰与厌烦,下意识地疏远。他习惯了她的追逐,也习惯了她的存在仿佛只围绕他一人转动。
可今夜,她展现出的,是完全超乎他认知的一面。
御前奏琴时,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大气、那份融入山河岁月的通透,已让他暗自惊讶。而舍身挡剑的举动,更是彻底颠覆了她在他心中“天真娇纵、感情用事”的固有印象。
那需要何等的勇气?又何等的……情深义重?
可这“情深”,似乎又与他认知里的不同。并非小女儿家的痴缠爱慕,而更像是一种嵌入骨血深处的、近乎悲壮的守护。她扑过来时,看的似乎不是他萧文毅这个人,而是“太子”这个身份所代表的国本?或者……是别的什么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他看不透她。
这种“看不透”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烦躁,以及一种深切的愧疚。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或许从未真正试图去了解过这个表妹。他享受着她的倾慕,却吝于给予回应,甚至带着偏见去审视她的一切。而她却在他最危险的时刻,用最惨烈的方式,给了他最沉重的一击。
“再也不躲着你了……”他低声重复着自己在慌乱中许下的承诺,指尖深深嵌入掌心。此刻这话听起来,竟是那般苍白可笑。她若真的……他还有机会“不躲”吗?一种尖锐的恐慌攫住他,比任何政敌攻讦、朝务难题都更让他无力。
皇后端坐在一旁,手中捻着一串碧玉佛珠,指尖却冰凉一片。她的目光不时掠过焦灼的丈夫、悲痛欲绝的婆婆,最终落在儿子那紧绷的背影上。
她的心情复杂难言。
作为皇后,一国之后,她感激萧菀。感激她在那千钧一发之际护住了国之储君,保全了皇室乃至朝局的稳定。若太子有事,今日之乱局将难以想象。萧菀此举,于国于家,皆是大功,值得最高规格的奖赏和尊崇。
但作为一个母亲,看着儿子为另一个女子如此失魂落魄、心焦如焚,她心里又不可避免地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涩和……不是滋味。
她是太子的生母,是这世上最希望他好的人。她亲眼看着儿子从小到大,何曾有过这般慌乱无措、情绪外露的时刻?便是当年习武摔断腿,或是被太傅严厉斥责,他也从未如此。此刻,他却为了萧菀,将所有的镇定、储君的威仪都抛诸脑后。
这说明了什么?
说明萧菀在他心中的分量,或许早已不同寻常,只是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者说,不愿承认。
而萧菀……皇后微微蹙眉。这个外甥女,她也有些看不透了。
从前只觉得她被娇惯得有些任性,对太子痴心一片,虽不喜她有时过于直白不知收敛,但也乐见其成,毕竟萧菀身后是太后和永熙长公主府的势力,于太子是极大的助益。
可今日之事,绝非一个“痴情任性”的女子能做得出的。那需要莫大的勇气和瞬间的判断。她当时真的只想救太子?还是想借此……牢牢抓住太子的心?甚至不惜以命相搏?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皇后心底微寒。若真是后者,那这女子的心机和决断,就太过可怕了。她用最惨烈的方式,将自己变成了太子心中一个无法磨灭、无法辜负的存在。
可看着内殿方向,想着那孩子苍白如纸的脸,皇后又觉得自己这般揣测过于冷血。那伤口是做不得假的,那是真真切切地差点死了。
两种情绪在齐青璃心中交织,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更多的是心疼。无论萧菀初衷为何,她终究是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是个可怜的孩子。此刻,她只盼着这孩子能挺过来。至于以后……以后再说吧。
太后由语娇和朝云一左一右扶着,斜倚在软榻上,闭着眼,泪水却不时从眼角滑落。她什么都不愿多想,只想她的君心平平安安。什么算计,什么心思,在生死面前,都微不足道。她只要她的外孙女活着。
四皇子萧文远蹲在角落,全无平日嬉笑模样,眉头拧得死紧,一会儿看看内殿,一会儿看看太子,一会儿又偷偷瞟一眼面色冷峻如冰的齐夜辰,只觉得心里堵得慌,憋闷得很。他看不懂这些弯弯绕绕,只知道表妹快死了,而这一切本不该发生。
齐夜辰依旧立在殿内最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身姿笔挺如松,面容沉静似水,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玉雕。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跳跃的烛光映照下,偶尔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波动,泄露着其下翻涌的暗流。
他的目光并未一直胶着在内殿那扇紧闭的门上,反而更多是警惕地巡梭着四周,仿佛一头时刻保持最高戒备的头狼,守护着这片刚刚经历血腥、尚未恢复元气的宫室。然而,他的心神,却远不如表面看起来那般平静。
他的脑海中,反复回放着那惊险至极的一幕。她像一只脆弱的蝶,扑向致命的寒芒,决绝得没有半分犹豫。那一刻,他的呼吸几乎停滞。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两根灌注了全部内力与杀意的银箸,是他平生出手最快、最狠,也最……后怕的一次。
后怕。
这种情绪对他而言,陌生且极具冲击力。在北境沙场,尸山血海他也曾踏过,生死一线更是家常便饭,他从未有过“怕”的感觉。可当她浑身是血地倒在太子怀中,生机飞速流逝时,一种冰冷的、名为“恐惧”的寒意,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他受过最重的伤还要刺痛。
他看不透她。
为何要如此拼命?为了太子?那份世人皆知的痴恋,竟真能让她舍生忘死到如此地步?可据他暗中观察,她似乎并非那般毫无理智的痴儿。那又是为了什么?为了皇室恩宠?为了郡主尊荣?似乎也不尽然。
他想起那夜在长公主府,她为他处理伤口时那异常沉稳冷静的眼神,那双清冽的眸子里,藏着与年龄不符的通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疏离。那样的她,与传闻中痴恋太子、甚至有些骄纵的形象,格格不入。
今夜御前献艺,一曲《月照山河》,更是弹出了超越闺阁女儿的格局与气度。
而舍身救驾……这需要的不只是勇气,更有一种近乎洞察先机的决断。她似乎……早就预判到了危险?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心头疑云更甚。
这个女人,就像一个矛盾的集合体,身上笼罩着一层又一层的迷雾,让他越是探究,越是觉得深不见底。而这种“看不透”,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烦躁,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细微的刺痛。
尤其,当她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几乎付出生命的代价。
这种情绪,让他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他自幼在北境军中长大,见惯了直来直往,习惯了用手中的剑说话。权谋算计、儿女情长,于他而言皆是麻烦且无用的东西。他一向厌恶麻烦,更不愿沾染任何可能影响判断的情感纠葛。
可此刻,他却清晰地意识到,这个名叫萧菀的女子,已经在他一贯冷静无波的心湖里,投下了一颗石子,激起了层层涟漪,扰得他心神不宁。这种失控的感觉,让他极为不适,却又无法强行压下。
他只能将这一切归咎于对她“看不透”的探究,以及对今夜这场明显针对皇室、背后可能牵扯北境阴谋的警惕。他告诉自己,关注她,只是因为她的行为异常,可能与大局相关。
时间在煎熬中缓慢流逝。每一刻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内殿的门被轻轻推开,太医院院正拖着疲惫不堪的步伐走出来,脸上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虚脱。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陛下,娘娘,殿下,”院正跪地,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振奋,“郡主吉人天相,高热暂退,脉象虽仍微弱,但已趋于平稳!最危险的关头……总算熬过去了!”
刹那间,外殿那凝固到极致的气氛仿佛骤然松动。
太后猛地睁开眼,喜极而泣:“苍天保佑!苍天保佑啊!”
建元帝紧绷的下颌线终于缓和,长长舒了一口气。
皇后手中的佛珠停下,指尖回暖,心底那块大石终于落下,无论之前如何想,此刻她是真心为那孩子活下来而高兴。
萧文毅猛地转身,一直紧绷的肩膀瞬间垮下几分,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狂喜席卷了他,让他几乎站立不稳。他下意识就想冲进内殿。
“殿下!”院正急忙拦住,“郡主虽暂脱险境,但极其虚弱,需要绝对静养,此刻万万不可打扰!汤药会按时送入,仍需仔细观察十二个时辰,确保不再反复。”
萧文毅的脚步硬生生顿住,目光渴望地看向那扇门,最终缓缓点头,声音干涩:“……好。孤不进去。你们……务必照顾好她。”
他退回窗边,心中的巨石移开,那“看不透”的迷雾却并未散去,反而因她活下来的消息,变得更加浓郁。她活下来了,他该如何面对她?如何对待这份沉重得让他无法呼吸的“情意”?
皇后将儿子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那丝复杂的滋味再次泛起,却也只能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
殿内,昏迷中的萧菀并不知道外界的一切纷扰。她沉在深深的黑暗里,前世的噩梦与今生的剧痛交织,唯有那一丝微弱却顽强的生机,在太医们的全力救治和无数人的心念牵绊下,艰难地维系着,如同风中残烛,虽微弱,却未曾熄灭。
她活下来了。
而活下来之后,一切才刚刚开始。
而从头到尾没出声的二皇子萧文轩则是一直安静地坐在稍远的位置,相较于太子的焦灼失态、齐夜宸的忧心忡忡,他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过于平静了。此刻,见萧菀脱险,他眼底闪过一丝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