蔚然洲的清晨，总是裹着一层薄薄的、氤氲着生机的雾气。那不是寻常水汽，而是滋养万物的“清气”，流转于天地之间，沁入肺腑，滋养着人族城邦的炊烟、兽族山林的低吼、灵族秘境的光晕。
洛清卉站在“清风墟”最高处的白玉回廊上，俯瞰着下方逐渐喧嚣起来的市集。这里是战后新建的贸易枢纽，连接着人族最大的城池“曦光城”与灵族的一片古老林区。各族商贩穿梭其间，叫卖着蕴含清气的灵谷、兽族鞣制的皮草、灵族巧匠打造的器皿，一派祥和繁荣。
清风拂过，带来清气的微凉，也带来了市井的喧闹。她深吸一口气，清气入体，与她体内修炼出的“卫气”微微共鸣，带来一丝舒泰。作为白宁的关门弟子，哪怕曾是个凭关系塞进来的“麻烦”，这点基础她还是有的。
只是，这口清气，终究压不下心底那点难以言喻的滞涩。
战争结束已经三年了。
“销戾”之战。那场以彻底消灭戾族、净化浊气为名的战争，最终以她的师父一一一白宁，牺牲自我，破坏浊气本源、设下封印而告终。师父成了整个蔚然洲敬仰的“战神”，名字被刻在每一座新立的纪念碑上，受万民香火供奉。
条肄岛成了死寂之地，威胁不再。蔚然洲迎来了期盼已久的和平。
一切都该很好。
洛清卉微微蹙起眉。她是曦光国的公主，也是白宁座下最小的弟子，身份尊贵，战后又因师门显赫而备受礼遇。她本该是这太平盛景中最无忧无虑的那一个。
可有些东西，就像最美的绸缎上一个不起眼的针脚错误，只有亲手抚摸过的人才能察觉那细微的凸起。
“小师叔，路长老请您过去一趟。”一名身着宗门素色服饰的弟子上前，恭敬行礼，打断了她的思绪。
路长老，她的二师兄，路渊。师父不在后，便是他扛起了宗门的日常事务，如今已是门中举足轻重的实权长老。
洛清卉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宗门在清风墟设有别院，离回廊不远。别院内部清幽，引来的清气比外界更为浓郁，廊下种植的灵植散发着宁静的气息。她在正厅见到了路渊。
路渊身着长老的深色纹袍，身形挺拔，面容较之三年前多了几分沉稳和威严，只是眉宇间似乎总笼着一层淡淡的疲惫。他正在查看一枚玉简，见洛清卉进来，便抬起了头。
“清卉来了。”他语气平和，听不出太多情绪，“曦光城送来一批灵材，其中有陛下特意指明给你的‘月华露’，有助于凝练卫气，你回头去库房取一下。”
“多谢师兄，也替我谢过父王。”洛清卉点点头。这种额外的资源供给，自她拜入师门起就没断过，也是她“关系户”身份的明证之一。若是以前，她或许会欣喜，如今却只觉平常。
路渊放下玉简，看着她，似乎斟酌了一下言辞：“近日宗内事务繁多，曦光城那边也有庆典需要宗门出席。你若有空，多代表师门走动走动，莫要总是……一个人待着。”
洛清卉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她最近确实常常独自一人，或是在高处远眺，或是翻阅一些无关紧要的闲书杂记，不像以前那般喜欢热闹了。
她沉默片刻，忽然问道：“师兄，大师兄……还没有出关的消息吗？”
林玄毅，他们的大师兄。战事最激烈时，他奉命外出执行一项秘密任务，战后归来便直接宣布了闭关，至今已三年，从未露面。宗门对外皆是如此说法。
路渊的目光几不可查地闪烁了一下，语气依旧平稳：“玄毅此次闭关事关重大，冲击境界关口，不容打扰。出关之日未定，你不必挂心。”
又是这套说辞，洛清卉几乎能背出来。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路渊：“那三师姐呢？她离开宗门游历，也三年未有音讯了。钟舒师姐她……到底去了哪里？”
提到三师姐钟舒，厅内的气氛似乎凝滞了一瞬。当年钟舒与路渊激烈争执后负气离去，是许多弟子都知道，却不敢多谈的旧事。
路渊的脸色沉静如水，他看着洛清卉，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还有更深处的某种沉重。良久，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清卉，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
“战争结束了，师父为我们换来了难得的和平。有些事，不必再问，有些人，不必再寻。”
“专注眼前，珍惜当下，才是对师父……最好的告慰。”
不必再问。不必再寻。
这八个字像是一块冰冷的玉石，压在了洛清卉的心口。她看着路渊，二师兄的脸上有关切，有疲惫，有不容反驳的坚定，却唯独没有她想要的一丝松动和答案。
那股滞涩感愈发明显了。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情绪，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应道：“……是，师兄，我明白了。”
告退出来，重新走到阳光和清气之下，洛清卉却觉得那白玉回廊上的微风，似乎比来时更凉了一些。
大师兄闭关，三师姐离去，四师兄白维辰……那个名字几乎成为禁忌的“灭世之人”，更是早已尸骨无存。
师父座下五名弟子，如今明面上，竟只剩下二师兄路渊，和她这个最小的、曾经最不懂事的“关系户”。
和平的背后，为何只剩下未解的谜团和刻意的沉默？
她再次望向远方，天际辽阔，清气盎然。
但那清风拂过耳畔，仿佛带来一丝极细微的、来自遥远雪原的叹息，催促着她，去呼唤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名字，去寻找那些被尘埃掩盖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