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官道,在越发颠簸崎岖的土路上行了将近一个时辰,方才抵达那处位于山坳中的小庄子。
入目所见,确如田嬷嬷所言,甚是荒凉,四周山峦起伏,却少见高大树木,多是低矮的灌木和荒草,最近的村落也在三里之外,显得格外寂寥。庄子的围墙有些残破,门楣上的字迹都已模糊不清。
林望舒下了车,心中已对田嬷嬷将文嬷嬷安置于此的用意了然,这无异于一种放逐。
然而,当她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步入庄内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微微一怔,随即涌上浓浓的惊讶。
门外荒凉,门内却别有洞天。
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夯实的泥地几乎不见杂草。
几间看似破旧的屋舍窗明几净,修补得十分齐整。
最引人注目的是,院中及屋后开辟出的土地上,并非预想中的荒芜,而是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药圃和花畦。
各种草药与应季的花卉相间而种,布局错落有致。
薄荷、紫苏、鱼腥草等常见药草长势旺盛,一旁点缀着萱草、雏菊等淡雅的花朵,既利用了空间,又显得生机勃勃而不杂乱。
几个粗使的婆子正低头在地里小心除草,动作麻利,神态安然,全然不见寻常庄户的散漫。
一位老妇人正背对着门口,弯腰查看一株药材的生长情况。
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却熨烫得十分平整的靛蓝色粗布衣裙,头发在脑后挽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仅用一根木簪固定。
身姿挺直,动作舒缓而精准。
听到脚步声,那老妇人缓缓直起身,转了过来。
林望舒这才看清她的面容,年纪确已不小,脸上布满了岁月的沟壑,肤色是因常年劳作而形成的粗糙暗沉。
然而,那双眼睛却相当清明,眼神沉静如水,透着一种经过大风大浪后的淡然与洞察。
她的站姿、她的神态,甚至她转身时那份不疾不徐的仪度,都与这荒僻的环境、与她身上简陋的衣着格格不入,自有一股难以言喻的、沉淀下来的气度。
田嬷嬷与之相比,虽更显富态精明,却失之局促,而这位老妇人,贫瘠困顿中反倒透着一股骨子里的从容与规矩。
那老妇人目光落在林望舒身上,微微一凝,随即垂下眼帘,上前几步,依着规矩行了一个一丝不苟的礼,声音平稳无波:
“老奴文氏,不知姑奶奶来了,有失远迎,还请姑奶奶妈恕罪。”她保持着尊重且又疏离,显然有所戒备。
林望舒心中暗赞,温声道:“文嬷嬷不必多礼,是我的疏忽,没有提前派人通知你。”
文嬷嬷闻言,轻抬眼看了望舒,又垂下头,“老奴不敢,姑奶奶请里面坐,不知道姑奶奶要过来,所以未曾收拾。”
文嬷嬷将林望舒引进了正厅,又为望舒亲自泡了茶,居然是有解乏功效的花草茶,茶香花香混在一起,令坐了这么久马车的望舒很是舒适。
“嬷嬷好茶艺。”望舒有心想让抚剑跟着学一下,这个以后应该有机会。“嬷嬷有心了,喝了这茶,我感觉都精神了。”
文嬷嬷躬身谢过:“当不得姑奶奶的夸奖,粗茶而已,姑奶奶要是喜欢,让人来学就是。”
她的语气依旧平稳,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疏离,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波澜。
“嬷嬷久居于此,居然将这里打理得这么好,与院外所见截然不同。”
林望舒环视着这片井然有序的院落及内间,由衷赞道,“这些药材长得极好,配伍种植也颇有章法。”她指着一畦长势喜人的紫苏。
文嬷嬷淡淡道:“荒废着也是可惜。老奴略通些粗浅药理,胡乱种些,勉强贴补用度,也让这院子有些活气。”
她话说得谦逊,但那“略通”二字,在林望舒看来,恐怕是过谦了,这药圃的规划,绝非“胡乱”所能成就,且这还要贴补用度,只怕田嬷嬷那里怕是卡了些东西。
两人便就着眼前的药材闲聊了几句。
林望舒有意试探,提及几味药材的习性、炮制要点,文嬷嬷皆能应对自如,言语间显露出扎实的功底和丰富的经验,甚至有些见解,隐隐超出了民间郎中的范畴,带着几分宫廷御药房的系统与严谨。
而文嬷嬷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突然造访的姑奶奶。
她言谈举止沉静大气,对医药之道的理解更是精深微妙,往往一语中的,完全不似一个深闺妇人,更与记忆中那个柔弱敏感的侯府千金截然不同。
她记得旧时这位姑奶奶是不理这些庶务,喜好都在打扮和攀比上,现在这姑奶奶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既有符合身份的雍容,又有一种超乎年龄的睿智与果决。
一番看似平常的关于草药光照、土壤肥沃度的交流下来,两人心中都已对对方有了新的评估,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试探与欣赏。
林望舒心中那个念头越发清晰,她不再绕弯子,看着文嬷嬷,直接道:“实不相瞒,我此次前来,一是替姨娘来看看嬷嬷,二来,也是有一事想请教嬷嬷。”
“姑奶奶请讲。”
“我欲在扬州城内开设一间药铺,盈利不是首要,重在济世救人,药材务求地道,诊疗务求精心,只是苦于身边并无精通药理、又能总理事务的得力之人。”
林望舒目光坦诚,“今日见嬷嬷,方知何为遗珠之憾,不知嬷嬷可愿出山,助我成此事?”
文嬷嬷沉默了,她看着林望舒,那双看尽世情的眼睛里掠过诸多复杂情绪,惊讶、审视、犹疑,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平静。
她并没有立刻答应或拒绝,而是问了几个关键问题:“小姐志向远大。却不知,这药铺本钱从何而来?选址有何考量?又以何立身,与扬州城内诸多老字号区别?再者,老奴乃戴罪之身,小姐启用,恐惹非议。”
林望舒听她问得切中要害,心中更喜,逐一答道:“本钱我自有筹备,且嬷嬷在这个庄子上种得有一些草药,日后银钱足够,我还想把后面这山买下来,现在看着这么荒凉,应该是无主的,望嬷嬷替我留意一二。”
“而药铺选址需清净敞亮,我已经有一些考量。姨娘原来给我留下来的王庄头的庄子,我也准备划出一半来种药材,嬷嬷到时候可以指点一下王庄头。采购的药材必选最优,定价必求公道,遇贫苦者当施药救济。”
说到此望舒微微一笑,“至于嬷嬷您,您在此是荣养,何罪之有?我启用自家嬷嬷打理产业,何人能置喙?”
文嬷嬷听完,又沉默了片刻,终是缓缓点了点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中,似乎燃起了一点久违的光亮:“姑奶奶思虑周全,魄力非凡,若姑奶奶不弃,老奴愿效犬马之劳。”
“好!”林望舒抚掌,“得嬷嬷相助,此事可成矣,具体细节,我们容后再细商。嬷嬷且先准备一下,不日我便派人来接您回城。”
离了那处荒凉却内藏玄机的小庄,林望舒坐在摇晃的马车上,心情难以平静。
此行收获,远超预期,这位文嬷嬷,绝非常人,她那通身的气度、精深的药理、以及言谈间偶尔流露出的、对某些宫廷禁忌的敏锐避讳,都暗示着她过往的不凡。
田嬷嬷当年排挤她,恐怕不仅仅是口角之争那般简单。
不过,眼下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到了那个能帮她撑起医药事业初步框架的关键人物。
扬州之局,至此才算真正落下了第一颗有力的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