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泼洒在偌大的校场上。
旌旗破败，歪斜地插在点将台四周，旗下是黑压压一片人头攒动。这些都是高杰留下的旧部，如今像没了娘的孩子，惶然无措地站在这里。
点将台上，邢夫人一身素白战袍，高元照披着父亲遗留的玄色铁甲，并肩而立。
台下各级军官神情各异，窃窃私语声如潮水般起伏。
“诸位将士。”邢夫人声音清越，穿透寒风，“今日召集全军，是要宣布重大决定。”
她侧身让出一步，朱聿键缓步登台。他并未披甲，只着一袭玄色蟒袍，但每一步踏出，都似有千钧之重。
台下顿时哗然。
“即日起，兴平伯部全军归附唐王殿下！”高元照朗声道，少年嗓音带着几分嘶哑，却异常坚定。
骤然听到这个消息，台下顿时炸开了锅。
校场最前方，李本深和胡茂祯并肩而立，脸色阴沉如水。身后几个心腹将领交换着眼神，手都不自觉地按在刀柄上。
中层军官们面面相觑。一个千总低声对同僚道：“唐王虽是宗室，但手中无兵无地，投靠他岂不是......”旁边的人急忙拉住他：“慎言！”
但占多数的普通士卒则依旧是起初那副茫然的模样，对他们来说，当兵只是为了活命，至于谁做大帅其实并无区别。
朱聿键没有立刻说话，就只是站在台上看着。
他的背脊挺得笔直，如同校场边缘那株被雷劈过却仍未倒下的老槐树。他的目光平静，缓缓扫过台下数千张面孔，那些面孔上有茫然，有惊惧，有桀骜，也有深深的怀疑。
“本王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和冷意，像秋霜骤降，压下了一片嘈杂。“有人在想，这个唐王是不是来夺权的？也有人在想，跟着宗室王爷，能不能吃饱饭？甚至还有人在想......”他的目光突然锐利如刀，“是不是该学许定国，换个主子？”
台下顿时死寂，连风声都仿佛静止。
朱聿键突然提高声量：“但你们可曾想过，为何高杰大将军会遇害？为何我军坐拥数万之众，却让许定国区区数千人得手？却像丧家之犬一样，从河南一路逃到了徐州？”
他走下点将台，缓步穿过队列。
士兵们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
“因为军纪涣散！因为派系林立！”朱聿键的声音陡然凌厉，“因为每个人都在打自己的算盘，每个人都想着保全实力！”
他突然在一个年轻士兵面前停下：“你叫什么名字？”
“回...回王爷，小的叫张重九。”
“张重九，你家乡在何处？”
“开...开封。”
“想回家吗？”
年轻士兵突然激动起来：“想！俺娘还在老家......”
朱聿键拍拍他的肩膀，转身面对全军：“我也想回家！我想回凤阳老家祭祖！可清军占了我们的家园，烧了我们的祖坟！”
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本王的祖陵被毁，宗庙被焚。你们的家园呢？你们的祖坟呢？”
士卒们闻言，无不眼眶含泪，抽泣声随即响成一片。
朱聿键重回台上，猛然拔剑指天：“告诉我！你们是想像浮萍一样被冲散、碾碎，还是想跟着我，跟着我朱聿键，打回老家，在这乱世里，挣一条活路，博一个功名，甚至……替高杰，替你们自己，讨回一个公道？！”
人群寂静了一瞬，随即爆发出杂乱的声音：“愿随唐王！”“王爷给条活路！”
朱聿键抬手，压下声浪。
“好！”他吐出一个字，斩钉截铁。“既然愿随，就要守我的规矩。我的军中，第一要令行禁止，第二要不扰百姓，第三要同仇敌忾！做不到的——”他顿了顿，目光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现在就可以走，我发路费，绝不阻拦。若留下后又犯，莫怪军法无情！”
“若诸位都无异议。”朱聿键如电的目光扫过全场，“为早日誓师北伐，完成驱除鞑虏之大业，我决意对部队进行改编，淘汰老弱，只留精壮，更名为振武军！仍由高元照任统制！”
朱聿键的话音刚落，李本深突然跃上台来，声音尖厉：“王爷真是好算计！三言两语就要夺了高大帅几十年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基业！”
胡茂祯也跟着上台：“高将军尸骨未寒，王爷就要夺他基业？敢问王爷，整军之后，我们这些老弟兄们又该何处容身？”紧接着，李、胡二人的心腹也跟着叫嚷起来：“这分明是要吞并我军！诸位兄弟不要上当！”
随着一些别有用心之人的煽动，台下顿时骚动起来，部分将领开始鼓噪，士兵们面面相觑，场面一度失控。
就在此时，邢夫人突然拔剑在手，高声道：“本夫人还在！元照还在！谁说高家军要改姓？”她剑指李本深，“外甥，你舅舅才走，你便要内讧吗？你口口声声为将士着想，那我问你，若是清军打来，你是要带着弟兄们死战，还是像某些人一样，暗中与清廷勾结？”
这话一出，李本深脸色骤变。
邢夫人却不给他喘息之机，转身面对全军，声音悲怆而坚定：“诸位将士！我邢氏一介女流，本不该过问军务。但今日我要问你们：是想做丧家之犬，南逃苟活，还是想做顶天立地的汉子，打回老家去？”
她突然扯开衣袖，露出手臂上一道狰狞伤疤：“这道疤，是妾身当年随大将军突围时留下的！我邢氏虽为女子，也知道忠义二字！今日我儿元照选择跟随唐王，不是因为我们母子糊涂，而是因为我们知道，只有唐王能带我们打回去！”
高元照也紧跟着踏步上前，少年身躯在宽大铁甲中略显单薄，声音却铿锵有力：“表哥，胡叔父，父亲在世时常说，恨不能学那岳武穆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如今整军经武，正是为了完成父亲未竟之志！”
他突然解下佩刀，跪倒在地：“这把刀是父亲所赐。今日我高元照在此立誓：若有一日我违背北伐誓言，若有一日我辜负诸位弟兄，犹如此刀！”
宝剑应声而断。
碎片飞溅中，少年昂首道：“愿意随我北伐的，留下！想要南撤的，领饷走人！但我把话说在前头——今日走出这个校场的人，他日战场上相见，便是敌人！”
台下死寂片刻，突然爆发出震天呼喊：“愿随少帅！愿随唐王！北伐！北伐！”
声浪如潮，李本深和胡茂祯面色惨白，在震天的呼喊声中踉跄下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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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夜色如墨，吞没了白日的喧嚣与燥热。
总兵府内的一处偏厅，几名披甲将领离开军营后，便悄无声息地聚到了这里。密室内只点了一盏昏黄的油灯，光影跳跃，映得几人脸色阴晴不定。
为首的是高杰的侄子李本深，他此刻面色铁青，拳头攥得咯咯作响：“你们都看到了！那朱聿键好狠的手段！遣散、混编，这是要把伯父留下的这点家底彻底吞掉，把我们这些老弟兄全都架空！”
胡茂祯阴沉着脸：“王爷此举，未免太过心急，也太不讲情面。我等追随高将军浴血拼杀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岂能如此轻慢？”
另一名参将郭虎猛地一拍桌子，低吼道：“跟他拼了！咱们手里还有兵，趁他立足未稳……”
“拼？”李本深冷笑，眼中却闪过一丝惧意，“拿什么拼？白日里你没感觉？他那眼神……还有他身边那几个亲卫，一看就是硬茬子。况且，邢琛云那贱货还胳膊肘往外拐，让朱聿键占去了大义名分！”
帐内陷入沉默，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良久，李本深眼中闪过一丝狠毒狡狯的光芒，声音压得极低，如同毒蛇吐信：“既然南边不容我等，北边……或许是一条路。”
几人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脸上。
“你是说……投清？”胡茂祯呼吸微微一促。
“多尔衮正势如破竹，求贤若渴。我等若带兵归附，必得重用。岂不强过在此受这落魄宗室的鸟气？”李本深的声音充满了诱惑，“不过，空口无凭，我们需要一份……投名状。”
“什么投名状？”郭虎急问。
李本深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字一句道：“朱聿键的人头。”
帐内空气骤然凝固，仿佛连呼吸都停止了。杀一个宗室王爷，这罪名……但旋即，几人眼中都冒出了狂热而危险的光芒。乱世之中，有什么比活下去、活得更好更重要？
“干了！”胡茂祯猛地一捶大腿，脸上横肉抽搐，“此事须绝密！我等各自联络心腹死士，寻得良机，便……”他做了一个下切的手势。
郭虎迟疑：“邢夫人和少帅那边......”
“既然他们娘俩铁了心要跟朱聿键走，那就一并解决掉。”李本深眼中闪过寒光，“就说唐王欲夺兵权，杀害高家母子。我们是为大将军报仇。”
窗外忽然传来细微响动。
众人大惊，李本深猛地推窗，只见一只黑猫纵跃而去。
“疑神疑鬼的，能成什么事！”胡茂祯摇头，“此事宜早不宜迟！”
灯火摇曳，将几人密谋的影子投在帐壁上，张牙舞爪，如鬼影幢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