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上!都给咱满上!”凉国公府正厅内,蓝玉一手举着鎏金酒樽,一手死死揽着舞女纤细的腰肢,酒液顺着嘴角往下淌,溅在绣着金线的锦袍上,也不在意,“今日咱高兴!这御赐的女儿红,管够!不醉不归,谁要是先倒了,往后就别跟咱称兄道弟。”
“哈哈!国公爷豪气!”景川侯曹震第一个响应,端着酒樽“咕咚”灌下一大口,酒液顺着胡须滴落,“如今三皇孙殿下封了吴王,陛下的心思还有啥不明白的?往后这储君之位,定然是吴王的!咱跟着国公爷,往后就是妥妥的从龙之臣,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那是自然!”蓝玉的义子蓝昌凑上前,脸上堆着谄媚的笑,伸手为蓝玉续上酒,“义父可是咱大明第一武将!捕鱼儿海一役,生擒北元太子、大破鞑靼主力,这份功劳,满朝文武谁能比?
吴王殿下是先太子嫡子,又是义父的亲侄孙,将来登基,能不靠义父撑场面?能不对义父感恩戴德?
到时候,义父就是大明的定国公,咱蓝家世代荣宠!”
“还有咱常家!”常森拍着桌子大笑,震得案上的瓷盘叮当作响,“先太子妃是咱常家的姑娘,吴王殿下喊咱一声‘表哥’,这亲疏远近摆着呢!
他要是想争储,离了咱这些武将支持,怎么跟方孝孺那些酸儒斗?”
“说得对!”鹤庆侯张翼跟着起哄,“吴王殿下如今孤立无援,肯定是想找国公爷当靠山!毕竟论血脉、论威望,国公爷都是他最该倚重的人!”
“……”
正厅内一派喧闹:舞女们身着薄如蝉翼的纱衣,腰肢扭得如同风中柳条,裙摆旋出层层叠叠的光影,香风裹着浓郁的酒菜香气,在殿内盘旋不散;
武将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吆喝声、哄笑声、舞女的软语娇声混杂在一起,活像个热闹的市井酒肆,哪里还有半点国公府的庄重?
而正厅外的回廊阴影里,朱允熥负手而立,墨色的锦袍被晚风拂起一角,他将殿内的每一句狂言都听得清清楚楚。
指尖无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玉带,玉扣硌得掌心生疼,眼眸却缓缓眯起,眼底掠过一丝冷冽!
自己夺储的事八字还没一撇,蓝玉这群人倒先喝起了庆功酒,还敢说“皇位非吴王莫属”“登基后感恩戴德”,
这些话要是传到皇爷爷耳朵里,别说蓝玉满门,连他这个“主谋”都得跟着掉脑袋!
被他拦在身后不准进去禀报的管家,额角的汗珠顺着皱纹往下淌,浸湿了衣领。
他一会儿偷瞄朱允熥沉凝的侧脸,一会儿又伸头往殿内瞅,双手纠缠在一起,指节都泛了白。
他不是怕吴王殿下怪罪,是怕自家老爷——蓝玉的脾气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火爆,一点就炸,要是知道吴王殿下在外面听了这么久“大逆不道”的话,自己却没去禀报,怕是要被拖剥皮抽筋…
就在管家的腿都快站软时,朱允熥忽然侧过头,声音平静得像湖面的水,却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稍后见到凉国公,我会跟他说,是本王特意拦着不让你禀报,与你无关,你无需担惊受怕。”
这话像一道救命符,让管家瞬间松了口气,膝盖一软差点跪下,连忙躬身行礼,声音都带着感激的颤抖:“谢……谢吴王殿下体谅!殿下的大恩大德,奴婢这辈子都记着!下辈子做牛做马,也得报答殿下!”
他偷偷抬眼打量朱允熥,这位年轻的亲王,眉眼间没有半分少年人的浮躁,反而透着远超同龄人的沉稳,连人心的细微忧虑都能看透,将来若是真能登临大宝,定是位体恤下人的明君。
是以,老管家不由对未来有些期待…
若这位吴王在将来真能登临大宝,那么今日与他的见面对话便是他这辈子最大的殊荣。
朱允熥摆摆手,目光重新落回殿内,眼神越发犀利。
他终于明白皇爷爷为何总说蓝玉“骄纵妄为、目无法纪”了!
这群武将仗着开国元勋,早已把“君臣之礼”抛到了九霄云外,今日若不及时敲打,将来迟早会酿成大祸。
可他没有冲动进去发作:
一来,此次前来的核心目的是收复蓝玉,而非结仇;
二来,武将都好面子,当众呵斥只会让他们恼羞成怒,万一逼得他们倒向朱允炆,反倒偷鸡不成蚀把米;
三来,上位者只需收服最高将领即可,常茂、曹震这些下属,自有蓝玉去管束,这样才能让武将集团真正“归心”,避免出现“政令不一”的乱象。
因此在外人面前,还需给蓝玉留点面子,才好让下面的人服他!
心中打定主意,朱允熥对管家道:“你现在进去禀报凉国公,就说朱允熥前来拜访,有要事相商。记住,别声张,悄悄跟他说。”
管家愣了愣,小声问:“殿下……您何不亲自进去?这样也显得亲近些。”
“不必。”朱允熥打断他,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就说,本王在湖对面的雪月亭等他。
告诉他,此事关乎蓝家满门的安危,也关乎大明的军权稳定,让他务必独自前来,不许带任何人。”
他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人工湖——湖面上飘着几片残荷,对面的雪月亭四面环水,只有一座小木桥相连,清幽安静,待会呵斥蓝玉时声音大些,也不怕被外人听见,更能让蓝玉感受到“私密”与“郑重”。
管家不敢再多问,连忙应了声“奴婢遵旨”,轻手轻脚推开正厅的侧门,快步走了进去。
朱允熥则沿着湖边的石子路缓缓走向雪月亭,指尖在袖中轻轻摩挲——他知道,接下来的对话,不仅关乎能否收服蓝玉,更关乎他未来争夺储位的“武力底牌”,容不得半分差错。
……
正厅内,蓝玉正把舞女揽在怀里,凑着她的手喝酒,脸颊因醉酒而通红,笑声爽朗得震得烛火都微微晃动。
当听到管家在耳边低语,他先是一愣,随即脸上爆发出狂喜,一把推开舞女,拍着桌子对满殿武将大笑:“哈哈!我说什么来着?说曹操曹操到,允熥那孩子来了,定是为了储位的事,特意来求咱帮忙的。”
他得意地晃了晃酒樽,连对朱允熥的称呼都忘了尊卑,直接叫“允熥那孩子”,仿佛朱允熥还是当年那个跟在他身后怯生生的小屁孩。
满殿武将也跟着兴奋起来,酒樽碰撞的声音更响了:
“真的?吴王殿下在哪?快让他进来!咱陪他喝几杯!”
“我就说嘛!吴王殿下如今没了东宫的支持,不靠国公爷,还能靠谁?”
“可不是嘛!先太子妃是舅舅的亲外甥女,吴王殿下喊舅舅一声‘舅姥爷’,这血脉摆在这,他不找舅舅找谁?”常森凑过来,脸上满是得意,仿佛朱允炆找蓝玉,是他常家的荣耀。
“就是,快让殿下进来,有事咱边喝边聊,酒桌上才能聊出真感情!”曹震也跟着起哄,他还想着借着蓝玉的关系,跟未来的储君攀上关系。
“快让殿下进来,咱陪他喝几杯!”舳舻侯朱寿也跟着附和,眼神里满是兴奋,“真男人的事,就得在酒桌上谈!喝透了、聊开了,往后才是真兄弟!”
蓝玉被众人捧得越发得意,酒劲也上来了,大手一挥就要让管家去请朱允熥进来:“还愣着干什么?快把允熥带进来。都是自己人,还分什么你我?喝着酒、吃着肉,啥事都好商量!”
满殿武将纷纷附和,没人觉得不妥!
在他们这些武夫看来,男人的情谊都是在酒桌上、战场……窑子上建立的,一起喝过酒、一起流过血,一起扛过枪才算真兄弟。
管家看着眼前乱糟糟的场景,头皮一阵发麻——吴王殿下特意交代要“私密”,可老爷和这些将军们却要拉着殿下喝酒,这要是传出去,指不定会出什么事。
可当他想起朱允熥那沉静的眼神、威严肃穆的面容,还是咬了咬牙,再次凑到蓝玉耳边,压低声音道:“老爷,吴王殿下没进来,他在湖对面的雪月亭等您,还说……还说有天大的要事,必须跟您单独说,让您千万别带其他人。”
蓝玉的笑容僵了僵,眉头微微蹙起,有些不满的嘀咕:“多大的事?还得单独谈?咱跟允熥那孩子,还有啥不能当着众人说的?”
一旁的定远侯王弼却忽然皱起了眉,悄悄拉了拉蓝玉的衣袖,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国公爷,不对劲啊!吴王殿下今日行事这么郑重,肯定是有要紧事,说不定是跟陛下的心思有关。您还是过去看看,别怠慢了。”
常茂也反应过来,连忙附和:“舅舅,允熥那孩子打小就认生,喜静不喜闹,许是真有私密事不想让外人听见。您就去一趟,咱在这等您回来,继续喝!”
蓝玉想了想,也觉得有理,再怎么说朱允熥也是未来的储君苗子,不能怠慢。
他便放下酒樽,推开怀里的舞女,胡乱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袍,对众人道:“行!你们先喝着,咱去去就来,等咱跟允熥谈完,回来接着喝。”说罢,便大步走出正厅。
刚踏出殿门,傍晚的凉风便裹着庭院里的桂花香扑来,吹得蓝玉打了个寒颤,酒意也散了大半,脑子清醒了不少。
他顺着湖边的石子路走向雪月亭,远远便看到一个身影负手而立,背对着他眺望湖面——那背影挺拔如松,宽肩窄腰,身姿间透着几分熟悉的温润,竟让他猛地顿住脚步,喉咙发紧。
“像……太像了……”蓝玉喃喃自语,眼眶不知不觉有些发热。
那背影,像极了逝去的先太子朱标。
当年朱标还在时,最爱带着他去紫金山下的湖边踏青,每逢见到开阔的江河湖海,总会像这样负手而立,眉眼间满是忧国忧民的温和,还会笑着骂他:“蓝玉啊,你这脾气得改改!战功再高,也得记得君臣之礼,别总想着横着走,免得让陛下寒心。”
那时候他还不服气,总觉得太子殿下太温和,管得太多,可如今……太子殿下仙逝了,他再也没人敢这么直白地骂他、劝他了。
蓝玉甩了甩脑袋,压下心头的酸涩,快步走进亭中,刚要开口喊“允熥”,却见朱允熥陡然转身,那双往日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眸,此刻却像淬了冰的刀子,直直盯着他,声音陡然炸响,震得亭外的树叶都微微晃动:“蓝玉!你可知罪?”
蓝玉的脚步猛地僵住,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眼睛瞪得如铜铃般大,竟生出几分面对先太子朱标时的恐慌,语气都有些结巴:“我……我有何罪?咱……咱没做错事啊!”
“你没做错事?”朱允熥上前一步,语气冷得能冻住空气,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蓝玉心上,“你身为国朝国公,却敢私自召集景川侯曹震、鹤庆侯张翼、定远侯王弼等勋贵在家中宴饮,通宵达旦、喧哗无忌——你忘了陛下三令五申‘勋贵不得私相结党、以免动摇国本’的律法?这是目无法纪!”
“你于私是本王的舅姥爷,于公却是大明的臣子,可你在殿中一口一个‘允熥那孩子’,连最基本的‘吴王殿下’都不肯称呼——你当本王还是当年那个在东宫不敢跟你说话、见了你就躲的毛孩子?这是目无尊卑!”
“去年北征回来,你私藏了元顺帝的鎏金酒壶和珊瑚摆件,还挂在书房显眼处炫耀;喜峰口守将按律查验你的随行兵马,你竟纵兵毁关,把朝廷的城关当你蓝家的院门;你儿子蓝碧在应天府强抢苏州知府的女儿,你不仅不责罚,还派人把知府派来的差役打了出去,说‘我蓝家的人,轮不到外人管’——这是为非作歹,肆意妄为!”
“更甚者,你广收义子义侄,府中豢养私兵三百,比京营的都司卫所还规整,还敢在殿中跟曹震说‘陛下年纪大了,将来还得靠咱这些老弟兄撑着’——蓝玉!你这话是想干什么?是想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凉国公要拥兵自重,逼宫夺权吗?这是目无君父!”
朱允熥越说越声音越洪亮,最后直接伸手指着蓝玉的鼻子,语气里满是恨铁不成钢:“你以为你做的这些事,陛下不知道?廖永忠私穿龙袍被赐死,朱亮祖贪赃枉法被鞭毙,唐胜宗结党营私被削爵——那些因骄纵而丢了性命的功臣,你忘了他们是怎么死的?
陛下念你是老臣,念你跟着他从濠州打到北平,出生入死,才对你一再忍让!可你别以为陛下真的糊涂。
你府中私藏北元珍宝,你跟曹震议论储位,陛下哪一件不知道?
锦衣卫的人,说不定此刻就在你府外盯着!”
蓝玉彻底呆住了。
“今日本王来此,不是为了跟你置气,更不是为了拿你立威!”朱允熥深吸一口气,语气稍缓却依旧严厉,“本王是想告诉你,你如今的所作所为,早已踩在律法的红线边缘,再往前一步,就是万劫不复!
那些文官天天在陛下面前提‘削勋贵’,陛下近来让锦衣卫查边军的冬装筹备、粮草调配,你以为是为了谁?
你再这么恃功自傲下去,别说你这凉国公的爵位保不住,连你蓝家满门的性命,都要折在‘居功自傲’这四个字上!”
“本王今日把话撂在这里:要么你收敛起你的骄纵,把府中的私兵散了,把你儿子蓝碧送进国子监学学规矩,往后在朝堂上谨言慎行、尊君礼臣,本王还能在陛下面前为你求几句情,帮你挡挡文官的弹劾;
要么你继续胡来,等陛下真的动了怒,便是本王想保你,也保不住!”
朱允熥说完,再次转身负手而立,留给蓝玉一个冷硬的背影,亭内只剩下湖面风吹过的“哗哗”声。
蓝玉呆愣在原地,心中翻江倒海——
惊讶于朱允熥的言辞竟如此犀利,把他的过错扒得一干二净;
震撼于自己竟犯了这么多“掉脑袋”的错,还浑然不觉;
更惊悚于自己差点步了廖永忠、朱亮祖等人的后尘。
他活了五十多年,经历过无数生死战场,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心慌,后背的衣襟早已被冷汗浸湿。
可他毕竟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人,很快便压下心中的杂乱,目光复杂地看着朱允熥的背影,忽然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殿下……你真像先太子。连骂人的语气、劝人的道理,都一模一样。”
朱允熥的背影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指尖微微颤动。
蓝玉继续说道,脸上竟渐渐露出一丝释然的笑意:“太子殿下在世时,每次见了我,都要先骂一顿,再跟我讲道理、说《汉书》里的典故,劝我‘莫要骄纵,免得惹陛下烦心,连累家人’。
那时候我还不服气,总觉得太子殿下太温和,管得太宽,可如今……太子殿下仙逝了,却有殿下你继承他的心意,时时刻刻警醒我……”
他的眼眶渐渐发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哽咽:“先太子待我恩重如山,殿下今日又这般冒着风险提点我,蓝玉若再不知好歹,便是猪狗不如!我蓝家的命,是先太子保下来的,今日也该为殿下效力!”
话音落,蓝玉在朱允熥震惊的目光中,“扑通”一声单膝跪下,膝盖砸在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双手抱拳举过头顶,声音朗朗如钟,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臣蓝玉,谢吴王殿下提携点醒之恩!
往后臣愿一心一意效忠殿下,殿下让臣往东,臣绝不敢往西;
殿下让臣赴汤蹈火,臣万死不辞!若有二心,天打雷劈!”
朱允熥豁然转身,死死盯着蓝玉的眼睛。
他本以为要多费些唇舌,甚至做好了与蓝玉争辩的准备,却没料到这一顿严厉的呵斥,竟让蓝玉如此干脆地臣服。
他仔细打量蓝玉的眼神,没有半分虚伪,只有真诚的感激与决绝的忠诚,连鬓角的白发都透着几分郑重。
朱允熥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连忙上前两步,伸手扶起蓝玉,指尖触到他粗糙的手背——那上面满是战场留下的疤痕,语气也温和下来:“舅姥爷,您这是折煞侄孙了!快起来,地上凉,仔细伤了膝盖。往后咱都是一家人,不必行此大礼。”
蓝玉被扶起,深深看了朱允熥一眼,随即咧嘴笑了起来!
那笑容里,没了往日的骄纵与狂傲,多了几分真诚的敬佩。
亭外的风吹过,带着桂花香,将两人的笑声轻轻送向湖面,也送来了蓝玉真正归心的信号,更让朱允熥的储位之争,多了最坚实的“武力后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