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发生的一切,朱允熥与朱元璋此刻全然不知。
武英殿内,朱元璋正攥着朱允熥的胳膊一阵揉搓,力道大得让朱允熥的青绸锦袍都起了褶皱,口中还不停念叨着,语气里满是抑制不住的兴奋:
“如此至理名言,当让天下人都知晓!让那些总说咱老朱家是‘莽夫出身’的士子、世家瞧瞧,咱朱家也有能说出这般有学问话的人!”
朱元璋的自尊心素来极强——别看他总把“我本淮右布衣”挂在嘴边,看似以草莽出身为傲,可只有真正懂他的人才知道,这话只能他自己说。
若是旁人敢拿他的出身说笑,或是暗讽朱家“没文化”,等待那人的,定是雷霆般的严惩。
早年他刚起势时,也曾想过为自己攀认一位名人祖宗,最初属意南宋的朱熹,可朱圣人离世不过百余年,其后裔的族谱清清楚楚,连哪一支哪一辈都记载得明明白白,他想掺半分假都找不到空隙,最后也只能作罢。
成也出身,困也出身。
这些年,总有些氏族大家暗地里取笑朱家“满门武夫,不通文墨”,连开国之初邀请山东名士黄二贤入朝为官时,对方都宁可剁了自己的右手大拇指,也不愿屈就“布衣皇帝”麾下。
这事虽过去几十年,却像一根刺,深深扎在朱元璋心底,从未拔去。
是以,当朱允熥说出“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半丝半缕恒念物力之艰”时,朱元璋才会如此激动。
他终于抓到了一个“打脸”那些世家的机会:看看!谁说我老朱家没文化?咱的嫡孙,不就说出了这般通透的箴言?
他甚至已经能想象到,当这话传遍天下,那些曾轻视朱家的士子们目瞪口呆的模样。
光是想想,朱元璋便觉得身心舒爽,看向朱允熥的眼神也愈发炽热,像在打量一块即将雕琢成器的璞玉。
朱允熥被这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轻咳一声,悄悄扭了扭被攥得发紧的胳膊,浑身都不自在。
他心里暗暗叫苦:老朱你可别再让自己做什么诗词了!
现代人哪懂什么格律诗赋啊?
除了偶尔文抄几句古人的句子撑撑场面,真要自己动笔创作,那是万万不能的。
更何况,明朝之后的诗词本就少有名篇,想抄都没多少可抄的,哪像穿越到唐宋之前,随便背几句都能当“才子”?
还好朱元璋没再提“做诗”的茬,他也懂“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的道理,没强求朱允熥再出什么“名言”,反而拍着他的肩膀,眼神深邃:
“允熥啊,你父亲、母亲若在天有灵,听到这话出自你口,定能安心;你皇奶奶要是还在,也会为你高兴……还有你大哥,他要是活着,定然会为你鼓掌。”
朱允熥闻言,神色微微一震,迎上朱元璋深邃的目光,抿了抿唇,语气诚恳:“都是皇爷爷教导得好。孙儿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才能有今日这一点微薄见识。
比起皇爷爷您亲手打下这万里江山,孙儿这点东西,根本算不得什么。”
“哈哈!”朱元璋认真打量了朱允熥片刻,见他说这话时眼神坦荡,没有半分虚情假意,当即莞尔一笑,拉着他走到案几旁坐下,指了指他碗里没吃完的面:“快把面吃完,别浪费了。”
朱允熥依言端起碗,继续小口吃着。
朱元璋便坐在一旁静静看着他,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期许,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考量。
直到朱允熥放下空碗,用布巾擦了擦嘴,朱元璋才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回避的郑重:“你真的想做皇帝吗?”
朱允熥的动作一顿,缓缓抬头看向朱元璋。
帝王的目光平静无波,却像一口深潭,能映出人心底最真实的想法。
他心里飞快闪过无数念头——这话,朱元璋在奉天殿上已经问过一次,可此刻再问,意味却截然不同:
朝堂上那问,是探他“争储是玩闹还是真心?”;
眼下这问,却是探他“能否扛得住帝王的千钧重担”,能否接受这位置背后的风险与苦难?
那么自己能吗?
朱允熥陷入了沉思。
朱元璋也不催促,自顾自倒了一碗浓茶,指尖捏着茶盏的边缘,眼神飘向殿外的梧桐枝,不知在回想当年征战的岁月,还是在考量朱家的未来。
方才朱允熥的表现,还有那句“至理名言”,确实让他有过一瞬间的冲动——想直接将储君之位交给这孩子。
可理性终究压过了冲动:储君不是厨子,也不是诗人,曹植能写出《洛神赋》,却守不住曹魏的江山,这便是前车之鉴。
当皇帝,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难,他必须再确认一次。
若是朱允熥此刻能坚定回答,他便会为这孩子安排磨砺与考验;
若是朱允熥退缩了,那便只能继续考虑朱允炆!
毕竟,总归要选一个能稳住江山的继承人。
方才还满是笑声的武英殿,瞬间又落回寂静,只有殿外的风偶尔吹得檐角铜铃轻响。
约莫过了盏茶的功夫,朱允熥终于抬起头,眼神里的犹豫与迷茫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坦荡的亮泽,他迎着朱元璋的目光,郑重颔首:
“孙儿不想再重复理由——那些为朱家、为江山的话,孙儿已经说过很多遍。现在孙儿只想告诉皇爷爷:孙儿真的想做储君,想在您百年之后,接过大明江山的重任。
这事,孙儿绝不后悔,也绝不会后退!”
朱元璋看着他认真的神色,心里五味杂陈,但内心深处也悄悄松了口气。
朱元璋嘴角不经意地勾了勾,可很快又收敛了笑意,面色逐渐变得严肃如铁。
方才的温和慈祥仿佛是幻觉,此刻威严肃穆的模样,才是那个执掌大明二十余年的铁血帝王。
“想好了?”他再问,语气里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分量。
“想好了!”朱允熥没有半分犹豫,声音铿锵。
“那你说说…”朱元璋陡然抛出一连串问题,语速极快却字字清晰,像钢珠砸在朱允熥耳中,“你知道如何治理天下吗?如何制衡文武百官?如何压服那些手握兵权的藩王?如何让蓝玉、常茂这些骄兵悍将服你?
更简单点说,你知道大明有多少州府县?多少官员?多少军队?疆域有多大?”
“你知道灾情来了要赈灾,可具体怎么调粮?怎么安置流民?怎么防止官员贪墨赈灾款?你懂吗?”
“你知道敌人来了要打仗,可怎么调兵?怎么选将?粮草要从哪里运?行军路线怎么定?这些你又懂吗?”
“若是藩王反叛,你该派兵镇压,还是先安抚?镇压要派多少兵?安抚要许什么条件?”
“西南土司要是再起暴动,是派兵征讨,还是招抚?征讨怕激起民变,招抚怕养虎为患,你怎么选?”
“倭寇袭扰沿海,你是加固海防,还是主动出海剿匪?加固海防要花多少钱?出海剿匪要选哪些将领?”
“若是将来天下人都骂你是无能昏君、是暴君,你能忍得住这口气,继续做对的事吗?”
“若是将来你独坐御座,身边没有真心人,只有算计与背叛,尝尽高处不胜寒的孤寂,你会不会后悔今日的选择?”
这一连串问题砸下来,朱允熥只觉得脑袋发胀,晕晕乎乎的,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虽来自二十一世纪,熟知大明的历史轨迹,手里还有系统金手指,可本质上,他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现代青年——没有高超的政治手腕,没有绝顶的理政天赋,更没有统领天下的经验。
以前觉得“当皇帝”似乎不难,可真要细想这位置需要的种种能力,才明白“九五至尊”四个字背后,藏着多少常人扛不住的压力。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朱允熥的神色变了又变,从最初的错愕,到后来的凝重,再到此刻的迷茫;
朱元璋却始终面色淡定,只是那双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朱允熥,不肯放过他一丝一毫的反应。
他不是故意为难朱允熥,只是想让他看清:储君之位、帝王之责,从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要面对的困难与挑战,远比想象中多。
若是朱允熥就此被吓跑,那便只能算他看错了人。
时间一点点流逝,直到案上茶杯里的热茶渐渐冷却,连殿外的阳光都西斜了几分。
朱允熥才豁然抬头,眼底的迷茫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坦诚的坚定,他看着朱元璋忽然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语气不卑不亢:
“这些事,孙儿现在确实都不会……可孙儿还年轻,年轻就是最大的资本,什么都可以学。而皇爷爷您,就是最好的老师——您可以教孙儿啊!”
“额——”方才还面色沉凝如铁的朱元璋,被这话噎得顿时顿住,握着茶盏的手都晃了一下,眼神里满是错愕。
他设想过无数种答案:朱允熥可能会放弃,可能会强行辩驳,可能会打肿脸充胖子说“我都懂”。
可他万万没料到,朱允熥会如此坦荡地承认“我不会”,还敢直接说“您教我”。
“哈哈哈!”可错愕过后,朱元璋仔细回味这话,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声爽朗地震得殿内梁柱都微微发颤,他用手指着朱允熥,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这小子……你小子真是机灵如鬼!”
朱允熥也跟着笑,笑得有些腼腆,仿佛不好意思般挠了挠后脑勺。
朱元璋见他这模样,笑得更欢了,好一会儿才收敛笑意,拍着他的肩膀,语重心长道:
“你说得对,年轻就是资本,什么都能学,一切都还来得及。谁生下来就会当皇帝?都是一步步学,一点点磨出来的。”
“就像咱,”朱元璋的眼神飘向远方,语气里带着几分追忆,“当年咱也什么都不会,是被元兵逼得没办法,才参加了红巾军。
一开始连怎么握刀都不知道,只能跟着老兵学;后来带兵打仗,不懂战术,就一点点观察,一点点试,错了就改,不懂就问身边的谋士。”
“后来觉得光会打仗不够,还得懂文墨、知历史,不然会被人笑话,也治不好天下。
咱就请了宋濂先生教咱读书,教咱看《史记》《汉书》,教咱兵法要诀。
登基后,朝堂的摊子更大了,官员多了,心思也杂了,咱就慢慢观察,慢慢琢磨——怎么分化他们,怎么拉拢他们,怎么用威恩并施让他们听话,都是一点点磨出来的。”
他拍了拍朱允熥的肩膀,力道比之前轻了些,语气里满是期许:“所以啊,你小子说得不错,甭管现在会不会,先得有这心气。
只要有心气,只要肯学,肯坚持,就没有学不会的事——无非是多花点时间罢了!
咱对你这回答,很满意!”
朱允熥闻言,也顾不上肩膀传来的阵阵发麻,眼睛一亮,欣喜地看着朱元璋:“那皇爷爷现在就册封孙儿为皇太孙吧!”
朱元璋:“……”
方才还满是笑意的脸,瞬间收敛得干干净净。
朱元璋一脸无语地看着朱允熥,眼神里满是“你这小子给点颜色就想开染坊”的无奈!
自己这一辈子谦虚谨慎,怎么就有这么个不要脸的孙子?
见朱允熥还想再说,朱元璋没好气地抬手打断:
“现在册封你为皇太孙,绝无可能……不过你也别气馁,咱会为你设下考验与磨砺,只要你能一一通过,这储君之位,自然是你的。”
他顿了顿,眼神里多了几分制衡的深意:“而且,这考验不是你一个人的——你得与你二哥朱允炆公平竞争,咱是最终的裁判,谁做得好,谁就有资格接这江山。”
朱允熥被看得有些讪讪,连忙收起那点急切,小心翼翼地问:“那皇爷爷,您为孙儿准备的考验,是什么?”
朱元璋笑而不语,反而说起另一件事:“不过今日你表现不错,咱可以先封你为王。”
“真的!”朱允熥大喜过望。
他之前不过是个郡王,现在封亲王他自然是高兴的。
朱元璋笑眯眯地点头:“往后你便是吴王了!”
噌!
朱允熥瞬间起身,面色微微潮红,神色激动,重重挥舞手臂。
吴王啊…如今在金陵,诸王以吴王为尊!
老朱未登基之时的王号就是吴王,如今却给了自己……嘿嘿!
任凭朱允熥有着超越这个时代所有人的见识也不由自主地激动兴奋起来。
见他如此高兴,朱元璋却泼了盆冷水:“咱也要给你允炆二哥封王,封献王!”
朱允熥闻言,激动的神色收敛,看了眼老朱。
大致明白了他的意思,站在同一条起跑线上共同竞逐储君位吗?也是提醒自己,别太得意忘形!
深吸一口气,朱允熥忽然笑道;“那倒是要提前恭喜二哥了。”
朱元璋又愣了一下,再次意外朱允熥的反应!
朱允熥见状,笑了笑,道:“孙儿不是说过吗,不管发生什么,孙儿与允炆二哥都是亲兄弟,兄弟阋于墙,外御其悔。打断骨头连着筋呢。二哥也能封王,孙儿为他感到高兴!”
朱元璋嘴角动了动,一时间居然无法说什么。
按道理朱允熥有如此心胸,他该感到开心才是。
可一想到给朱允炆的本该是储君之位,突然变成王位,朱元璋就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自己心情了。
因为他真不知道,朱允熥是在真心祝福还是在幸灾乐祸…
过了好一会朱元璋才又道:“你今日兵行险招,拖延了咱立储的时间,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接下来,你便去文华殿参政吧,先从最基础的学起,看看奏折怎么批,政务怎么处理。”
“哦对了,”他补充道,语气里带着几分刻意的平衡,“你二哥也会去文华殿学习,你们俩一起学,一起看。”
朱允熥的嘴角悄悄扯了扯,合着还是要跟朱允炆“同班”,不过他也没抱怨,反而拱手谢恩:“谢皇爷爷恩准孙儿参与政务!”
“别高兴得太早,”朱元璋摆摆手,语气里带着警告,“咱让你去文华殿,不是让你参与处理政务,只是让你旁观学习,记着怎么看奏折、怎么分析政务。若是表现不佳,让咱看出你不用心……呵呵,那你这‘参政’的机会,也就没了。”
话没说完,可威胁的意味不言而喻。
但朱允熥却毫不在意——他有“过目不忘”的技能,学习政务简直是开了挂,还怕学不会?
见朱允熥脸上没有半分惧色,反而透着自信,朱元璋眼底也多了几分期待。
最后,他摆摆手:“你先回去准备吧,东宫你也不用住了,吴王府一直空着,里面的陈设都齐全,你搬过去住便可。”
朱允熥顿时大喜——之前住在东宫,处处受吕氏母子的掣肘,怎么住怎么不舒坦,如今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自然开心。
他连忙躬身谢恩,转身快步离去,青绸袍角在殿内划过一道轻快的弧线。
朱允熥离去没多久,一道黑影从殿后屏风后走出——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蒋瓛。
他捧着一卷画轴,缓步走到朱元璋身侧,躬身递上:“陛下,这是奉天殿前,二皇孙与三皇孙相拥时的情形,还有他们当时的对话,都记录在此。”
朱元璋接过画轴,缓缓展开。
画卷上,朱允熥与朱允炆相拥的模样栩栩如生,旁边还用小楷密密麻麻记着两人的对话,一字一句记录得清清楚楚,没有丝毫错漏。
朱元璋快速扫完,忽然低笑一声,那笑声里藏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似是看穿了两人的“戏码”。
“你觉得这俩孩子,是真的兄友弟恭?”朱元璋抬头看向蒋瓛,语气随意。
蒋瓛神色一紧,连忙跪倒在地,头也不敢抬:“臣乃外臣,不敢妄议皇孙殿下的言行。”
“你啊……”朱元璋摇摇头,也没勉强他,只是又低头看了几遍画卷,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轻声呢喃:“还真是‘兄友弟恭’啊……”
……
与此同时,东宫的寝殿内,气氛却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吕氏听完那小太监添油加醋的禀报——从朱允熥献面,到朱元璋开怀大笑,再联想到朱允炆汇报的今日在朝堂上朱允熥的表现,她原本姣好的面容瞬间覆上一层寒霜,指节死死攥着手中的素色帕子,帕角都快被捏烂,眼底满是怨毒。
朱允炆垂着头,手指抠着紫檀木桌的边缘,指甲都泛了白,脸色比宣纸还白,半天没说一句话。
他怎么也没想到,朱允熥不过献了一碗面,说了一些奉承的话,就能得到皇爷爷如此看重……
原本以为“储位暂缓”只是暂时的,皇太孙之位终归会是他的。
可现在看来,朱允熥已经实实在在地威胁到了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