赏花宴气氛正酣,贵妃慵懒地倚着软垫,指尖捻着一朵娇艳的牡丹,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安静坐在一旁的宋莳安。
宋莳安很安静。
贵妃唇角弯起,声音甜腻却清晰:“今日春光正好,花儿瞧着也欢喜。只是光赏花饮茶,未免有些单调。”
“本宫听闻西周女子多才艺,尤其琴艺一绝,堪称国粹。定北王妃,”她目光直直看向宋莳安,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你身为西周公主,想必深谙此道吧本宫记得西周有一首古曲,名唤《思归引》,曲调哀婉缠绵,最是动人心肠。不知今日可否有幸,请你弹奏一曲,也让我等领略一番地道的西周风情?”
贵妃巴不得宋莳安弹奏西周亡国的哀乐,让大家看看她故国沦丧的落魄和伤心。
席间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宋莳安身上。
沈聿坐在不远处,闻言眉头几不可查地一蹙,手中杯盏微微一顿。
宋莳安在无数目光注视下缓缓起身,神色平静得像无风的湖面:“贵妃娘娘谬赞,臣妾技艺粗浅,恐污了各位尊耳。既然娘娘有命,臣妾便献丑了。”
不止众人,连沈聿都没想到她会选择弹奏。
她步履平稳地走到那架备用的西周式样古琴前,坐下,指尖轻轻拂过琴弦,试了两个音。
那姿态娴雅从容,丝毫不见慌乱。
众人皆屏息,等着那预想中的亡国哀音。
一位小姐用团扇掩着嘴,对同伴低语:“真要弹那曲子?多丧气啊。”
其同伴小声回应:“可不是嘛,贵妃娘娘这摆明了是故意的。”
然而,下一刻,宋莳安指尖力道陡然一变,一段铿锵激昂、杀伐果断的旋律如金石迸裂,骤然破空而出。
那曲子气势磅礴,金戈铁马之声扑面而来,分明是——
“是《破阵思曲》!”
席间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宗亲忍不住激动地低呼出声,“是歌颂太祖皇帝当年开疆拓土奠定我大魏基业的战曲。”
琴声如惊涛骇浪,又似沙场点兵,完全没有丝毫亡国之音的哀怨悲切,反而充满了雄浑壮阔的力量感。
全场骇然,鸦雀无声,唯有那激昂澎湃的琴音在古寺庭院中震荡回响,与周围娇艳富贵的牡丹形成一种奇异的对抗与融合。
贵妃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捏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一曲终了,最后一个音符铮然落下,余音仿佛还在梁间缠绕。
宋莳安缓缓收手,静坐不语,气息都未见丝毫紊乱。
皇后率先打破那几乎凝固的寂静,脸上绽开无比欣慰赞赏的笑容,轻轻抚掌:“好!弹得极好!气势磅礴,荡气回肠!本宫竟不知莳安你对此曲有如此深刻的领悟和造诣。”
她转向众人,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莳安入府后,便时常虚心向宫中乐师请教大魏雅乐,尤其偏爱这首颂扬太祖武德的《破阵思曲》,说是常练常新,能砥砺心志。今日一听,果然是用心已久,深得此曲精髓。”
贵妃声音有些发干:“王妃还真是有心了。倒真是让本宫意外得很。”
她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意外”二字。
一位与贵妃交好的夫人似有不甘,小声嘀咕:“曲是好曲,只是用这西周琴弹奏我大魏雄浑之音,总觉得音色似乎有些格格不入,略显别扭。”
皇后耳尖微动,立刻含笑回应,目光却微凉:“琴不过器物,曲乃心声。心向大魏,胸怀太祖开拓之志,用什么琴弹奏,皆是佳音,皆是敬颂。李夫人,你以为呢?”
那李夫人被皇后一看,顿时噤若寒蝉,连忙低头讷讷道:“娘娘说的是,是臣妇浅见了。”
沈聿的目光第一次真正地落在了宋莳安身上。
他看着她始终挺直的脊背,平静无波的侧脸,耳边似乎还轰鸣着那金戈铁马的磅礴旋律。
这个他印象中沉默甚至因亡国而显得柔弱的女子,这副看似单薄的身躯里,竟藏着如此惊人的力量胆魄和政治智慧。
他深邃的眼底掠过前所未有的探究与审视,第一次真正看见这个人。
回王府的马车上,车厢内一片沉寂,只听得见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
沈聿闭目养神,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膝盖,脑海中却反复回响着今日白马寺那曲《破阵思曲》的铿锵之音和宋莳安那张平静无波的脸。
他忽然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如影子般侍立在车厢角落的侍卫无疾。
沈聿打破沉默:“无疾。”
无疾立刻躬身:“属下在。”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他顿了顿,补充道,“本王是问王妃。”
无疾似乎没料到王爷会突然问这个,沉默了片刻。
“回王爷。属下……属下此前对王妃娘娘,确有些先入为主的偏见。”
他声音平稳,带着一丝坦诚,“皆因西周与我大魏交战多年,坊间关于那位嫡长公主的传闻,大多说她娇纵任性,恃宠而骄,并非贤良之辈。”
沈聿鼻腔里几不可闻地哼了一声:“嗯。如今呢?”
无疾抬起头,目光坦荡:“今日观王妃言行,方知传闻误人。王妃娘娘遇事沉着,应对得体,尤其在贵妃娘娘面前不卑不亢,有大将之风。且心思缜密,顾全大局。”
他顿了顿,语气肯定了几分,“属下以为,王妃娘娘是位极好的女子,品性才智皆是上乘。若王爷能得王妃倾力相助,于您的大业而言,必是如虎添翼,乃不可多得的得力臂助。”
沈聿着实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个向来寡言务实的心腹,竟会对宋莳安给出如此高的评价。
他摩挲着拇指上的玉扳指,目光投向窗外流逝的街景。
“得力臂助……么?”
沈聿不得不承认,从政治联姻的角度看,宋莳安的身份,她今日展现的智慧和冷静,乃至皇后对她的维护,对他而言,价值远超预期。
他脑海中浮现出江姒那张梨花带雨、楚楚可怜的脸庞,但凡他与哪个女子稍近一些,她便会不安落泪,忧思成疾。
沈聿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仿佛要驱散那无形的压力。
“无疾,你的意思,本王明白了。”
“只是姒儿她身子弱,心思又敏感。但凡见我与旁的女人稍有接近,便会心绪不宁,郁结于心,本王不能不顾及她的感受。”
无疾垂下眼帘,不再多言:“属下僭越了。”
车厢内再次陷入沉默,只剩下车轮不断向前滚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