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张令仪回望自己波澜壮阔的一生——无怨,亦无悔。
那是令芸芸众生都望尘莫及的传奇人生。
染血的睫毛轻颤,她垂眸望向阶下那个满身肃杀的黑衣男子。记忆中那袭灼灼红衣早已褪色,当年惊才绝艳的少年郎,曾让整个京城的闺秀都失了颜色。
他与秦三姑娘那段天作之合,终究毁在了自己手里。如今他虽贵为镇国大将军,却已是满头华发,那双曾映着星河的眸子,如今盛满了边关的风雪。
思绪忽而飘向更远的过往——扶楹。这个名字像柄钝刀,十七年来日日凌迟着她的心。那个救她于水火,将整颗真心捧给她的少年,最终死在了她的刀下。
为着虚妄的长生梦,她的刀刃沾过太多人的血。
而现在,七根玄铁坠链穿透她的筋骨,将她钉在这通天阶上。
原来所谓长生,不过是天道设下的一场残忍玩笑。唯有扶楹的血能开启天门,可她早在最初就亲手斩断了这条登天路。
“呵......”
鲜血从唇角溢出,她却忽然笑了。这一笑仿佛褪尽了所有算计与锋芒,竟比那年站在万人之巅时更要夺目。阶下传来此起彼伏的抽气声,连穿透锁骨的铁链都为之震颤。
原来最痛的惩罚不是死亡,是让你在巅峰时刻,看清自己失去的究竟是什么。
…………
她从未如此疲惫,却也从未如此轻盈。
死亡,终于来了。
她恐惧了一生的终结,此刻却像一场解脱。
原来,死并不可怕。
她轻轻合上眼,不再去看阶下众人的表情。剧痛如潮水般漫过全身,意识渐渐沉入黑暗。
——衣袖之下,她的指尖仍死死掐进掌心,仿佛连死亡都无法让她彻底松开执念。
傅南衣仰着头,看着她的生命一点点消散。
他该高兴的。
她毁了他的一切——父母、家族、婚约、前程。他曾像条丧家之犬逃往边关,五年血战,从泥泞里爬回人间,却早已面目全非。镜中的自己,青丝成雪,连他自己都认不得。
而现在,她终于要死了。
他恨她入骨。
恨她在他大婚之日,踏碎喜堂,将他带走。恨她给了他一场虚妄的痴梦,又亲手碾碎。恨她让他活成了如今这副模样——满身杀伐,心如枯木。
可为什么……眼泪还是落了下来?
四周的欢呼声如潮水般涌来——
“她死了!”
“这妖女终于伏诛了!”
“什么长生不死?不过是个凡人,还不是血尽而亡!”
死了吗?
她真的……死了吗?
他望着那道悬在半空的身影,鲜血浸透白衣,长发垂落如枯藤。
——这一次,她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对他笑了。
…………
黄昏的风裹挟着血腥气在通天阶上盘旋,将张令仪染血的白衣吹得猎猎作响。
七根玄铁链穿透她的肩胛、手腕与脚踝,在橘红色的晚霞中泛着森冷寒光,像七条毒蛇死死咬住猎物。
傅南衣站在阶下,玄色大氅被风吹得翻飞,他仰着头,看着那个曾经搅动天下风云的女子,如今像断线的纸鸢般悬在半空。
…………
人群渐渐散去,通天阶上只剩下一片死寂。
傅南衣仍站在原地,仿佛被钉在了原地。
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她曾站在城楼上,浅浅青衣,明明瘦弱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但偏偏笑着对他说:“傅南衣,你信不信,总有一天,我会让这天下人都记住我的名字。”
那时他只觉得她狂妄,却不知她早已在命运的棋盘上落子无悔。
“将军……”副将小心翼翼地靠近,“该回营了。”
傅南衣没有动。
副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那具被铁链贯穿的身体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只折翼的蝶。
“她……真的死了吗?”傅南衣低声问,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
副将一愣,随即点头:“千真万确,七根玄铁链穿透要害,神仙也难救。”
傅南衣闭了闭眼。
他又想起那日她将他从婚宴上带走时,曾在他耳边轻声说:“傅南衣,你信命吗?”
他当时没有回答。
现在想来,或许她早已知道自己的结局。
………
“将军!”殿前司统领王歇带着一队禁军疾步而来。他抱拳行礼,声音里带着恭敬:“太后懿旨,要将这妖女的尸身拉去游街示众。”
傅南衣恍若未闻,目光仍死死锁在张令仪身上。她垂落的长发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染血的唇角——那抹弧度竟像是在笑。王歇见他不语,转身对身后士兵挥手:“还不快把尸体取下来!”
待一切完毕,又对着傅南衣抱拳,然后下了台阶,身影渐渐消失在晚霞中。
…………
“他说……去做什么?”过了很久,傅南衣好似浑浑噩噩醒来。
副将道,“拉去游街了。想来是太后记恨她当年搅了您与她的婚事,以至于她在宫中沉浮多年……”
游街?
傅南衣似梦中惊醒。
还不待他说完,就如离弦的箭般冲了过去。
…………
云鹤楼上的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气,将傅南衣的玄色大氅吹得猎猎作响。他站在栏杆前,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目光死死锁在下方缓缓行进的囚车上。
那抹白影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七根玄铁链穿透她单薄的肩胛、纤细的手腕与脚踝,在夕阳下泛着暗红的光泽。
曾经灵动如蝶的女子,如今像件残破的展品般被悬挂在囚笼上方,随着车辙的颠簸轻轻摇晃。
“妖女伏诛!”
“死得好!”
人群突然骚动起来。烂菜叶与臭鸡蛋雨点般砸向囚车,一块腐烂的菜叶黏在她苍白如纸的脸颊上,衬得那道尚未愈合的剑伤愈发狰狞。
傅南衣的瞳孔骤然收缩。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十五岁那年,她在御花园里被嫔妃们用果子砸得满身汁水,可怜得像只小猫……
又想起,她将自己从喜堂中带出,笑着吻向自己的模样……
生动的、可爱的、蹙着眉头、哭的可怜兮兮的……
还有那日,站在玄武大殿前,一身火红宫装回眸浅笑的模样,惊艳了他整颗心脏……
从前的画面,竟一幕幕出现在他脑海……
不……
她不该这个结局。
…………
“取下来。”他听见自己说。
副将愣住:“可这是太后亲自下令...”
“我说,取下来。”
当铁链被斩断的瞬间,那具轻得惊人的身体坠入他怀中。
傅南衣下意识收紧手臂,沾了满手黏稠的血。她的红衣早已被血浸透,如今干涸成暗褐色,像一幅褪色的画。
统领王歇挡在他身前,“如此,下官不好与太后交代。”
傅南衣缓缓抬头,眼中的戾气惊得前排的禁军不自觉地后退。
“告诉太后——”他声音很轻,却让所有人脊背发寒:“我会亲自去谢恩。”
说罢,他抱着怀中冰冷的躯体转身离去,在青石板上留下一串暗红的脚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