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悲寺后山。
谢云芷躺在草席上,喉咙处已经溃烂。
张令仪站在阴影里,银簪挑开她的衣领:“四小姐,赵国公被夺爵抄家了,赵襄要绞了头发做姑子……至于害你的那个赵离,此刻正在刑部大牢中……”
谢云芷眼泪止不住的流,看她像看见鬼一样。
“你放心,你的仇已经报了。”
张令仪忽然俯身,声音轻得像毒蛇吐信:“只是您那五千两银子,侍郎临死前,全交代了。”
谢云芷害怕得全身颤抖,她惊恐地往后缩,却连爬动的力气都没有。
张令仪静静地看着她,忽然从袖中取出一瓶药,丢在她面前。
“你的罪孽到此为止。”她转过身去,“从今往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山风卷着落叶吹进来,谢云芷颤抖着伸手去够药瓶,却连握紧的力气都没有。
张令仪头也不回地下山。
若是前世,她绝不会让谢云芷活着。
可如今看着她在地上挣扎的样子,忽然觉得——
索然无味。
谢云芷还活着,却活得比死了更可悲。
这世上再无人会记得她,连血脉至亲都将她遗忘。
谢安明知女儿遭此大难,却终日龟缩在谢府后院,连一声都不敢吭。
他怕赵家报复,怕侍郎家人寻仇,更怕太后要他的命......终究是做了缩头乌龟,权当从未生养过这个女儿。
张令仪望着远处山色,轻叹一声。彭氏已死,就当为她那一双儿女......偿了这孽债罢。
…………
朝堂经过赵国公一案的清洗,空出了不少职位。
苏文清站在御书房内,将一份名册呈给幼帝:“陛下,谢云琅通晓刑律,可任大理寺评事一职。”
小皇帝歪头看向傅南衣:“皇叔觉得呢?”
傅南衣指尖轻叩茶盏:“苏相慧眼。”
大理寺评事,官阶虽低,却可直达天听。
…………
谢云琅接过任命文书时,指尖微微发凉。
从六品评事,掌刑狱复核之权,凡地方重案,皆需经他批阅。
“谢大人,这是今日要复核的卷宗。”书吏捧来厚厚一摞文书,最上面是桩佃户杀主的案子。
他翻开卷宗,眉头微皱——案卷潦草,证词含糊,连凶器都未验明。
提笔蘸墨,在批注处写下:“伤口呈锯齿状,凶器当为镰刀而非匕首,证据不足,发回重审。”
“谢评事好大的官威。”刑部郎中李义负手而立,眼中带着轻蔑,“这案子证据确凿,何必多此一举?”
谢云琅抬眼:“李大人办案,向来如此草率?”
李义脸色骤变。
这案子牵扯他侄儿强占民田......
“谢大人初入官场,还是谨慎些好。”他阴着脸甩袖而去。
当夜,谢云琅在值房挑灯重验案卷。
烛火突然摇曳,窗外传来瓦片轻响。他不动声色地按住砚台,在黑影破窗而入的瞬间——
“砰!”
砚台砸中来人膝盖,黑影惨叫倒地。扯开面巾,竟是县衙的仵作。
“李、李大人让小人来取回验尸单......”
谢云琅踩住他手腕:“告诉李义,再伸一次手,本官立刻回禀上官。”
三更梆子响过,谢云琅已换上粗布衣裳,悄然翻出大理寺高墙。
月色惨淡,他踏着露水赶往永和县。田垄间,那半截被衙役“遗漏”的镰刀静静躺着,刃口黑褐色的血渍在月光下泛着暗光。
“大人!”随从突然压低声音。远处火把连成长龙,李义的侄儿领着十来个家丁气势汹汹而来。谢云琅闪身躲进麦垛,却听见身后传来窸窣脚步声——
白映雪提着灯笼立在田埂上,罗裙下摆已被夜露浸透。
“你怎么来了?”谢云琅一把将她拉入暗处。
“见你深夜未归,我便跟了出来。”白映雪压低声音,“这案子我坐诊时听人说过——李家庄园后山的乱葬岗,新土还带着血腥气。”
谢云琅目光一凛:“消息可靠?”
“永和县的病患亲口所言。”
夜色如墨,几人悄然潜向李家庄园后山。
…………
五更鼓响,县衙公堂。
李义端坐堂上,慢条斯理地抚着茶盏:“谢大人年少气盛可以理解,但这佃户持刀杀人,可是几十双眼睛亲眼所见......”
“看见他用什么刀?”谢云琅突然拍案。
惊堂木震得茶盏翻倒,滚水泼在李义官袍上。
六具盖着白布的尸首同时抬进公堂,最前面那具尸体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李义侄儿玉佩上的金线。
“李昌荣强占民田二十七亩,逼死六条人命。”谢云琅将镰刀“当啷”扔在案上,“这凶器,可比大人的嘴硬得多。”
衙外围观的百姓突然骚动起来。白映雪站在最前排,扶着一位哭嚎的农妇。
一阵风掠过,吹落谢云琅官袍上一片沾血的槐花。
李义脸色铁青,他死死盯着案上那柄生锈的镰刀,最终哑口无言。
谢云琅打了他个措手不及,谁也想不到,他竟会连夜去往永和县,还找去了后山,更没想到五更就升堂。
堂下百姓的议论声越来越大,有人开始往公堂上扔烂菜叶。
李义官袍上还沾着方才泼洒的茶水,此刻更显狼狈。他张了张嘴,最终颓然跌坐在太师椅上,连乌纱帽歪了都浑然不觉。
谢云琅冷眼旁观,知道这位大人此刻才真正明白——铁证如山,再多的狡辩都是徒劳。
…………
张阿大当堂释放时,百姓的欢呼声震得衙门屋瓦簌簌作响。
谢云琅跨出县衙大门,刺目的阳光让他微微眯起眼睛。
在一片欢呼雀跃的人群中,他一眼就看见了站在老槐树下的白映雪。
她笑着望来,素白的裙裾被夏风吹得轻轻飘动,发间簪着的银钗在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芒。
他忽然就想——
此生能多护住几个这样的笑容,这官,便做得值了。
夜色渐浓,苏府花厅内烛影摇红。苏文清执起青瓷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泛起涟漪。
“云琅如今可是百姓交口称赞的“谢青天”了。”苏相举杯,烛光在他眼底投下深浅不一的暗影,“不过……李义可是太后娘娘一派。”
谢云琅端坐如松,月光透过窗棂在他肩头洒下一片清辉:“学生办案,只认律法。”
苏文清忽然轻笑,取出一枚黑子落在棋盘上:“刚直易折。”又拈起白子轻敲棋盘,“当年你老师我任大理寺卿时,为查漕运案,曾在青楼扮了三个月的浪荡子。”指尖一推,黑白双子形成合围之势,“心怀苍生者,当知变通。”
窗外树影婆娑,谢云琅望着棋盘上厮杀的棋子,忽然想起白日里那个老农浑浊的泪眼。
他执起酒壶为老师斟满:“学生受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