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街的虹桥西岸,坐落着一家名为普济行的当铺。
掌柜孙普济黑着脸。
门外聚集了太多灾民,汗臭和土腥味让他作呕,严重影响了当铺的生意。
三个当铺伙计小心翼翼的忙碌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惹怒掌柜。
午时二刻,少掌柜孙良善跑进店门:“桥对岸有粥棚,外地灾民可以白吃!”
“当真?”孙普济眼前一亮,“谁家开的粥铺?什么时候开饭?”
“管事的是几个富家公子,午时四刻开始布粥。”孙良善轻声道。
“你还愣着干啥?快去拿家伙!”孙普济顿时两眼放光。
孙良善跑到后宅,拿出几套又脏又旧的袍子,那袍子补丁摞补丁,穿在身上比流民更像流民。
孙普济和三个伙换上脏袍子,用沙土和草木灰搓脸抹头,把自己搞得灰头土脸。
乔装完毕,孙普济带着伙计从后门上街,拐了两个弯,来到虹桥东岸。
桥头有个硕大的粥棚,大铁锅里热气腾腾,粟米的香气在空气中飘荡。
粥棚右侧排着长长的队伍,十几个大汉拿着棍棒维持秩序:“排队!不排队不许吃!”
孙普济见状,立刻带着三个伙计排入队伍。
他嗅着浓郁的米香,忍不住舔舔嘴唇。他生平有两大爱好,开当铺和要饭。
现场有些骚乱,队伍前面有人回头,跟孙普济四目相对。
两人都愣了一下,而后心照不宣地笑笑。
那青年是泼皮无赖刘三,此刻也是乔装打扮,穿着脏衣服等着吃粥。
孙普济见怪不怪,偌大的汴京城,总有士绅富豪用施粥的形式给自己积福。
这时,一股刺鼻的汗臭味传来。
孙普济回头,看到一对灾民母子,他们的脸几乎被黑泥覆盖。
孙普济胃里一阵翻滚。
队伍开始缓慢挪动,不多时,他见到刘三离开了,骂骂咧咧的走上虹桥。
他在心里笑:“施舍的粥能吃就不错了,你这地痞无赖,怎么还嫌弃上了?”
轮到了孙普济,他急忙作揖:“公子宅心仁厚,小人祝公子出将入相。”
赵德昭看他一眼,轻笑一声:“老丈,不必客气。”
孙普济看着锅里又稠又黄的粟米粥,忍不住咽下一口唾沫。
“官人,小心烫。”石保吉捧着一碗粥,小心翼翼的递给赵德昭。
赵德昭从缸里抓起一把黄沙,慢慢地洒在粥碗里。
“老丈,请喝粥,喝完把碗留下。”赵德昭把粥碗递给他。
孙普济愣了一下,接着勃然大怒:“这是何意?为何要在粥里掺沙子?”
赵德昭淡淡道:“我的粥就这样,有问题吗?”
“你!你欺人太甚!”孙普济怒道,“施粥本是行善,你掺沙子就是作恶!”
“放肆!”曹璨瞪起双眼,“没人逼你喝,你想喝就喝,不喝就走!”
高处俊两步走到孙普济跟前,冷冷一笑:“你要是再敢污蔑我家官人,我就揍你。”
他完美继承了猛将父亲的壮硕,虽然只有十二岁,个头却堪比成年人。
孙普济吓了一跳,急忙后退了两步。
他不敢喝掺了沙子的粥,万一喝坏肚子,还要自己花钱买药,那是因小失大。
“老丈,不要耽误事,你到底喝不喝?”曹璨厉声质问。
孙普济冷哼一声,转身走向桥头。三个当铺伙计也不敢喝,悄悄的离开队伍。
“官人,别理那憨货。”石保吉轻声道。
赵德昭微微一笑,弟兄们的维护让他心中温暖,原来这就是友情的味道。
孙普济没占到便宜,越想越生气,于是站在桥头观望。
他看到那对脏兮兮的母子,正在捧着大碗,狂吃掺沙子的粟米粥。
赵德昭揉了揉男童的头:“小官人,别急,慢慢喝。”
男孩充耳不闻,不停的往嘴里扒着粥。
扒完粥,他用手指刮碗底,把碗底舔得干干净净。
“奴家祝公子金榜题名,富贵终生。”妇人拉着儿子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
“娘子请起,不要耽误别人吃粥。”赵德昭说道,“明天中午还有粥,记得来。”
“奴家记得了!”妇人再向他磕头道谢,拉着儿子离开。
孙普济冷哼一声,带着三个伙计返回当铺。
“七弟,开始了。”赵德昭给范贻孙使个眼色。
范贻孙笑着点头,立刻跟踪孙普济,一路跟到了普济行当铺。
他目睹四人走进当铺,眼神中闪过一丝狠戾:“果然是贱货。”
范贻孙原路返回,爬上路边的马车:“普济行当铺,四人。”
赵承宗提笔记下来,看着密密麻麻的名字,又看着向每一碗粥里掺沙子的赵德昭。
他咬咬牙,喊道:“赵官人,我想跟你谈谈。”
赵德昭把掺沙子的任务交给高处俊,来到了马车上。
“大皇子,粥中掺沙确实能筛选假灾民,但是,真灾民吃的仍是掺沙子的粥。”
赵承宗鼓起勇气,硬着头皮说:“承宗以为,此举不仁。”
两人四目相对,赵德昭盯着他的眼:“假灾民少喝一碗,真灾民多喝一碗沙粥,哪个更仁?”
赵承宗张嘴想反驳,却发现无法反驳,慢慢的低下头。
内心深处有个声音喊道:什么是仁,让灾民吃粥就是仁!
赵德昭剑眉倒竖:“看着我的眼睛,回答我!”
赵承宗的手哆嗦一下,看到一双深邃的眼眸,那鹰隼般锐利的目光,仿佛能看穿天地间所有的伪善。
他心中的仁是没有假灾民,真灾民喝上干净的米粥。
但是,这可能吗?现实里真有仁吗?
“承宗啊,你想做好事,只有好心是不够的,还要有脑子。”
赵德昭指指自己的头,拍拍他的肩膀,转身跳下马车。
这时,曹璨出现在马车前:“承宗,兴仁坊四巷子第八户,泼皮刘三。”
“大皇子是对的,是我考虑不周。”赵承宗咬咬牙,记录刘三的名字。
他很好奇,假灾民冒领救济粥并不犯法,大皇子为什么记录他们?
赵承宗猜不透,也不想猜。
他决定做好本职工作,大皇子让他记什么,他就记什么。
很快,一大锅粟米粥被灾民吃光。
赵德昭带着皇子党刷锅刷碗,准备收拾东西回家。
这些小公子都是官宦子弟,此刻做着下人做的工作,还做得很开心。
“这就是大皇子的魅力吧?”赵承宗微微一笑,也下车加入其中。
众人忙了半个时辰,准备好明天的粟米,便各自回家了。
范贻孙回到家,立刻去找爷爷范质,详细讲述施粥的经过。
“阿翁,他为何粥中掺沙?为何记录假冒灾民的贼厮?”范贻孙轻声问道。
宰相范质摆摆手,皱着眉头在书房里来回走动。
突然间,他瞪大双眼:“好厉害的阳谋!他真的只有九岁?”
范贻孙急忙问:“阿翁,昭哥没事吧?”
“钓鱼?”范质笑道:“一般情况下,人会把鱼钓到岸上,但是,也有大鱼拖人下水的情况。”